赵志庚心里暗暗称奇。
若是谈起陆致,只怕这些勋贵子弟里没几个有比他还要熟悉的。
当年先帝安排重臣之子与皇子们在文华殿一处用功读书,其中就有他,也有作为太子伴读的陆致。
而这些年的接触下来,他对陆致的评价只有四个字——谨慎克制,谨慎到得很少树敌,克制到这些年无人知道陆致的喜好。
他年轻却不气盛,不贪财色,不为功名。性子温和谨慎,受辱时坦然,贬谪时豁达,升迁时谦逊。便是之前的左顺门事件,也无人能挑出他的过错,反倒要赞他一句大度。
他自小便是这样的人,他会因为太子党身份而不被待见,但从未有人觉得他德行有亏。
而新帝登基,他被拔擢为锦衣卫首领后,其实大部分人反倒是松了一口气的。他对陛下的忠心无需猜忌,若是陛下要他查,那不管谁负责锦衣卫都不会有好下场,但是如果那个人是陆致,大家又会觉得他将秉公执法,不会夹带私仇恶意报复。
落井时不下石,在官场实属难得。
朝中讲陆致手段圆滑,但他的圆滑并非靠着阿谀奉承长袖善舞而来。
也算是官场奇态了。
如今,向来守礼的陆致却一反常态擎着只鹦鹉,颇有些浪荡纨绔子弟的做派,让赵志庚觉得奇怪的同时,也难免内心惴惴。
但是他作为这魏国公府的顺位继承人,早已修炼成精,自然不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他借着旧日同窗的交情与陆致交谈着,共同回忆幼时趣事。
魏国公府占地数十亩,是京城中最大的亲王府邸。赵志庚与陆致行至水亭时,主动邀陆致水亭歇歇脚。
水亭建在偌大芙蕖清池之中,仅有一道桥可以通往。
陆致望着那池中层叠的莲花,佯装无意地问道:“怎么不见二公子?”
这便是陆致的高明之处。
他唤赵志庚为“世兄”以表亲近,而那位则是生疏客气的“二公子”。
赵志庚见他如此称呼心里如吃人参果般舒坦,但奈何陆致提起来的那个人实在惹他厌恶,他不屑地摆摆手,嗤笑道:“他忙着在我爹面前扮演孝子呢。”
陆致口中的“二公子”,指的是赵志庚同父异母的弟弟赵志善。
赵志庚之母为大学士之女方氏,嫁给魏国公时本也是一段佳话。不料归宁之日的宴会上,魏国公对她的表妹柳氏一见钟情,方氏性情软弱,想着日后少不了要为夫君纳妾,若是表妹进门二人一心,倒也不错。
只是没想到的是,她点头应下后,引来的竟是中山狼。
柳氏生得袅娜娉婷,性子却是极为善妒,她心思深沉,用尽手段。从此作为正室的方氏独守空闺,魏国公整日住在侧室柳氏那里,而赵志善便是柳氏所出。
日子一久,方氏生了心疾,最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独留十几岁的长子赵志庚去面对着宠妾灭妻的父亲、娇纵跋扈的姨母、与那觊觎爵位的幼弟。
也是因为母亲缘故,赵志庚与父亲关系并不算融洽,态度强硬坚决,不肯退步。对比之下,赵志善则表现得懂事听话孝顺乖巧,魏国公爱屋及乌,加上柳氏没少在他耳边吹枕边风,魏国公逐渐有了让身为庶子的赵志善来继承爵位的念头。
只是向来讲究嫡庶之分,赵志善作为庶子断无法继承爵位,魏国公便想过将柳氏升为正室。只是方家这些年经营人脉,在官场中关系复杂。先前本就因方氏的离去致使翁婿二人有不合的传言,方氏因自家外孙日后能继承爵位才一直隐忍不发。
若是魏国公敢将柳氏位分提上来,方家那边必不会善罢甘休。
后来魏国公又生出来将赵志善归为方氏名下的念头,只是也没成功,反而换来言官十几道参他的奏折。
魏国公不得已,身穿亲王蟒袍,亲自进宫请罪。
事已至此,赵志庚再愚钝,也能意识到父亲心目中那最佳的继承人并不是他。他本想做什么,但又发现这些年父子间的感情裂痕早已无法修复,而他又不愿意刻意逢迎,扮出二弟那副乖顺姿态,干脆彻底摆烂。
该有的礼数他分毫不少,但是孺慕之情也是一点不多。
魏国公宠妾灭妻的事人尽皆知,与长子不合的事也无法遮掩,因此赵志庚也懒得与赵志善装兄弟情深,他每次想起柳氏与赵志善那两个晦气东西时恨不得唾他们一脸。
陆致听到这话也只是微微笑着,没有再多问。而化为鹦鹉的岑别枝则安静地听着他们的交谈,随后她飞到栏杆上看着眼前的芙蕖清池。
赵志庚眼见着鹦鹉飞起,指着鹦鹉笑问道:“我是没料得你会养这种玩意,给它起的什么名?”
这话把陆致和身为鹦鹉的岑别枝都问得一怔。
他们百密一疏,唯独忘了给鹦鹉起名。
陆致有些为难。
眼前这鹦鹉为岑别枝,他敬重她,断不会做逾矩的事,他不愿意为这鹦鹉起个讨喜的俗名,像是亵玩。
关键时刻是岑别枝救了场,她说出了来到这魏国公府的第一句话:“吉祥如意,如意如意。”
她看向陆致,期待他能理解自己的意思,陆致此时也心有灵犀起来,说道:“她叫如意。”
岑别枝为表配合,再度重复说道:“如意如意。”
这时府中侍女自桥上而来,端来清茶糕点。
赵志庚见这只名为如意的鹦鹉说起话来甚是可爱,便捻起块桂花糕来,掰下零星一点,走到栏杆处作势要喂它,一边还同陆致打趣道:“除了如意它还会说什么?”
岑别枝哪里愿意真的被对方当鹦鹉逗弄,她二话不说立刻飞回到陆致手上,小啄一口。
陆致看着掌中那鹦鹉,表情温柔:“她会如意,我便知足。”
赵志庚见喂食失败,自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又坐了回来,以过来人的口气说道:“只会吉祥如意可不行,还是要多教教的。”
他话音一转,提到了那位:“那个没出息的也养着不少鸟,平时最爱来这芙蕖池玩乐,平白糟践这满池的芙蕖。若不是知道他现在在父亲那里,我断不会带你来这儿的。”
陆致听闻他的话,顺着感叹道:“二公子竟然也有赏莲的雅好。”
“他?”赵志庚又是嗤笑,“他只有造花泥的本事。”
陆致垂眼说道:“不管怎么说,这芙蕖生得极好。”
赵志庚收敛起笑来,他看向陆致,轻声道:“明知又在装傻充愣了。”
陆致表情淡然,回道:“我不明白世兄的意思。”
赵志庚见他不肯交底,也没有强求,只又继续带着他逛了几处。
陆致眼见着有了一些思路,也没有在魏国公府里多待。
离去时又是走的中门,赵志庚叫人取来个匣子放在他的马车上,陆致没有拒绝,恭恭敬敬拱手回礼。
最后,赵志庚握住他的腕,依依惜别:“明知,下次得空,记得再来。”
陆致点头道:“今日叨扰世兄了。”
岑别枝坐在马车里,心头有了答案,她猜陆致也是一样。
果然,等他们回到郊外的宅子里,茶还未上,陆致便说道:“那些孩童应该是被人扔进池子里了。”
岑别枝表情有些凝重:“他是如何猜到你的来意的?”
他们二人都已看出,赵志庚以逛园的名字带着陆致来到芙蕖清池歇脚,又故意提及“花泥”。几乎已经是在明示陆致,如果要查赵志善,便从这池子开始查。
陆致倒也不算意外,他回答说:“他外祖父是现任刑部尚书的座师,得到些消息也正常。”
孩童失踪案已经传到了当今圣上耳朵里,见调查后与魏国公府有关,便将此事交由陆致负责,酌情处理。
岑别枝看着陆致问道:“你要与他联手吗?”
陆致摇头:“我只与信任的人联手。”
言下之意,赵志庚不值得他信任。
岑别枝不知为何,她细细品来,又觉得这话里有话,陆致似乎同时也在对她说“我信任你,所以先前跟你联手”。
岑别枝有些担忧起来,现代他们取得搜查令便可以搜查可疑人员的住处,但是这里是古代,他们接下来面对的是拥有世袭罔替的魏国公府。
如今他们只见到赵志庚,听他说池中“花泥”有问题,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话的真假。
陆致显然胸有成竹得多,他没有隐瞒岑别枝:“我们现在能做的,是先等一个人的消息。”
岑别枝下意识问道:“谁?”
陆致却只含笑看着她,并不作答。
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能让陆致不愿公开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锦衣卫的暗探。
锦衣卫设立之初,便是为了搜集军政情报。传闻中朝堂官员中遍布锦衣卫眼线暗探,他们充当陛下耳目搜集各类信息,掌握着官员家私秘辛。
前朝的大理寺卿不过是私下收了当朝首辅的一罐热粥,结果就在次日,陛下在上朝时为大理寺卿赐粥后,又询问道,这与昨日的粥相比,又如何。
大理寺卿闻声脸色大变,叩首不止,连连称罪。
从此众人对锦衣卫更加畏之如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