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侯府的马车很大,内里置了长榻,厚厚的云团纹织锦缎毯从榻上垂下来。中间的鎏金异兽矮几四面雕镂,内里点了无烟的银丝炭,甫一掀开帘子,便暖热扑面。
浑身湿透的任阮有些局促,站在车架上望着马车里的波斯长毛地毯犹豫。
替她掀着车帘的吾十六不解:“任姑娘?”
马车里的谢逐临撩了撩眼皮,漆黑的眼瞳从她不断滴水的衣裙掠过,落在少女被冷风冻得不自觉发抖的肩膀。
他言简意赅:“坐。”
任阮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声说了句“多谢”,然后依言走了进来。
所过之处果然将长毛地毯滴水踩踏得脏乱,她心中过意不去,尽量走在边缘,在最边上的角落坐下了。
鎏金异兽矮几里的炭火烧得暖烘烘,虽让她冻僵的身体妥帖不少,但骤然冷热交替,令她有些止不住地咳嗽,捂住口鼻轻声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自觉失礼,主动开口道:“今日多谢大人。”
“民女方才的口不择言……多谢大人谅解。大人宽仁大度,还愿意继续帮助民女。”
她暗自羞愧,低着头又起身,向着远处坐在正中的谢逐临深深一福。
尚未起身被湿衣沾贴的肩上突然落下一片干燥轻软。
她有些惊讶地别眼一看,却是一件熟悉的月白鹤大氅,轻轻浅浅的松竹冷香和主人的温度将她骤然包裹住。
少女心中惊讶更甚,抬眸果然看见只着一件窄袖素锦衣的高大青年,轻易一步跨越宽阔的马车,站在自己面前,一脸事不关己地收回了给她披大氅的手。
“多谢大人。”她心中更是过意不去,“民女现在身上都是雨水,只怕弄脏了大人的氅衣,原是随意找一件什么毛毯披风便感激不尽了。”
她还没忘记初次进高楼时,听闻他的那些怪癖。
这件鹤氅一瞧便精细非常,且这里又没有专业洗衣店,若是他突然觉得自己把他的穿着之物糟蹋脏了,或者若是她之后洗坏了还他,惹了他的不快,不愿意再出手相助怎么办。
任阮心中七上八下,鹤氅的主人却多余的眼神也没停留,原本微柔的神色又转为淡淡。
这低眉顺眼的少女反复瞻前顾后的样子,他突然有点看不顺眼。
谢逐临:“任姑娘莫不是,想穿本侯爷的新衣?”
任阮:?
话音未落,永远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吾一掀了帘子进来,手中捧了崭新的玄色狐毛斗篷,恭谨地为他重新披上。
“侯府的车架,只备有新制衣衫以供不时之需。”他长眉微扬,“原来任姑娘竟嫌弃谢某所用之物。”
任阮:??
她一下揣摩不出他的意思,默默裹紧了身上的鹤氅:“民女不敢。”
又思及当下处境,她斟酌着用词:“大人金尊玉贵,得了大人之氅,民女惶恐。”
谁知她自觉这一番很合理的解释,让气氛彻底僵了起来。
谢逐临扬起的长眉一凝,转过脸去不再看她,侧颜冷气四溢。
少女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愣愣地看着似乎突然又不太高兴的男人,只好低下头不再出声,澄澈的眼眸里浮现出沉重的思虑。
一路再无话。
至任府,雨已经转为绵绵的细丝。吾十六挑起帘子,任阮一眼就看到正站在任府檐下候命的吾十九。
她倒也不奇怪。金吾卫的调度向来极快,遑论是谢逐临身边的第一部卫。
吾十六将她从马车上扶下来,撑了伞将她直接送入府内。
到了正堂,任阮侧脸道谢:“今日多亏十六大人。”
她解开身上的鹤氅:“不知这件衣裳,是由我清洗完再归还到侯府,还是——”
“姑娘还是先穿上吧。至于如何处置……”吾十六直接打断她,“大人的衣裳,姑娘自当去问大人。”说完,他却不走,反而将伞收了起来。
任阮诧然,却见他身后的院子里,吾十九老老实实撑着伞,跟在他家闲庭信步的大人身后也进了正堂。
本以为谢逐临只是好心送自己回府,她眼中满是讶异。
好心的指挥使大人从她身边经过,目不斜视地吩咐吾十六:“带她下去更过衣再来。”
任阮:???
谢谢,这是她家。
她勉强支起一个礼貌的笑,谢绝了吾十六的陪同,径自往内屋走去。
今日家里似乎过于安静了。之前她雇佣赵嫂的时候,明明约定好在家中没人时她要照顾小蛮一直到有人回来。现下任父被带走,赵嫂应该不会如此躲懒才是。
身上仍湿冷得难受,她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却不急着去沐浴更衣,快步往小蛮的房间走去。
也不知小蛮没人看顾,是否还好。
临近房间,却发现门虚掩着,里面还透出烛光来。
难道是赵嫂子还没走?既如此,怎么听到他们回府这么大的动静也不出来呢?她思忖着,唤了一声“赵嫂”便伸手推门。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任阮瞳孔一震,差点失声叫出来。
里面哪里有什么赵嫂子!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陌生老翁正坐在榻前,榻上睡着的小蛮被扎了满头银针,依旧紧闭双目不知死活。
身后穿来匆匆的脚步声,吾十九人未至声先到:“任姑娘,大人——呃——我听到你咳得难受,是不是已经着了风寒啊,头有发热吗?你没晕过去吧?”
如风一般的吾十九很快刮到她身边。
见少女站在门口惊惧地岔了气,正弯腰猛咳,他连忙挥起大掌给她拍背。
“你没事吧任姑娘?”他一顿猛拍,叭叭解释,“不是,你别怕啊,这位是咱们自己人!忘了和你说,大人之前吩咐了,叫我带上谢伯过来给小蛮姑娘看病,这位就是谢伯。”
他一边拍,一边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
“还记得你之前来高楼,我跟吾十六跟你说的那个看内门的瞎子叔不,就是他。”
“你当时闯高楼的时候,万幸正撞上他万年难得一遇的出任务,不然你这莽劲儿,不死也得脱层皮。”他强调,“我说的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脱皮。”
少女被他拍得差点把肺咳出来,有气无力地推开他的手。
门内的老翁早听到了动静,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任阮见他虽面目矍铄,眼神炯然,瞳仁深处却像是蒙了一层厚重的白雾。
了解了原委的少女上前向他问好道谢。
谢伯漠然道:“后脑被击打,风池穴附近有淤血。我已替她施针,再过半个时辰,淤血可清,性命无虞。”
“至于伤者的意识,少则三日,多则七天,便可恢复。”
原以为小蛮清醒遥遥无期,任阮顿时又惊喜又感激。
吾十九在后面冒出头来,偷摸着和她说:“之前我还说带你去看最好的大夫,居然把他给忘了。在他面前,就是皇帝的首席院判不过尔尔。”
“不过这瞎子叔向来只听大人一人之令,他肯定不会理我的。”
吾十九咂咂嘴,想起前事来:“当初我刚进衙察院,就是被这瞎子揍得一瘸一拐了半月,最后连瓶跌打酒都不给我。”
他咬牙切齿,还想继续猫在后面和她吐槽,被少女的手肘狠狠一顶。
谢伯正抬起无焦距的眼睛,缓缓地面向他们二人,一张苍颜格外冷漠。
吾十九捂着肚子龇牙咧嘴,不敢再说。
任阮清了清嗓子,正想再多问几句小蛮的情况,谢伯却慢慢开口了。
“你。”他抬起满手皱纹的手,指了指少女,“若再不换下湿衣,不用到今夜就会高烧。”
震惊于失明老翁的敏锐,她甚至想回头问问吾十九是不是告诉了对方,还是用衙察院之间什么无声密语交流之类的?
吾十九一脸见怪不怪:“他连周围空气的潮湿变化都能感受出来,别说你现在裙子还在滴水呢。”
他想起追过来的任务,赶紧把少女退出门去。
“任姑娘,小爷求你赶紧去沐浴换衣吧,不然到时候小蛮起来了,你又倒下了,还查什么案子?你要是穿着湿衣在这里拖出个什么好歹,大人不得把我——哎呦!”
正念叨着,他突然痛苦地皱起脸,缩着右腿直跳起来。
刚被推出门去的任阮急急回头,关切道:“怎么了?”
吾十九忍着痛,把她拉远了小蛮的房间,才捂着右腿咬牙切齿:“好个老瞎子,居然用针扎我,肯定是听到我在后头说他坏话了!”
任阮哭笑不得,又别过脸咳嗽了几声。
吾十九唬得也顾不上腿了,赶紧又推任阮去沐浴:“姑奶奶,你可快去!早些洗完,大人才能告诉你怎么把你父亲救出来。”
一听此话,她心中一提。
看来谢逐临已经有十足的把握掌控全局了么?
任家无人,早到的吾十九已经备好了热水。是以她很快便能沐浴出来,换了新的干净衣裙,将湿发用柔软干燥的缎巾吸拭好水。
这里没有吹风机,半干的长发也不好挽起来。她索性钗环尽弃,披了长发,便直奔正堂。
若是小蛮在,定是要咋咋呼呼地拦着她不让见外客的。
想起来这陌生时代唯二的家人,她捂了捂微烫的额头,强打起精神。
谢逐临正坐在正堂看章折。
不知道金吾卫又什么时候搬出来这么多章折,堆满了任家正堂的大桌。谢逐临坐于桌边,指尖执了自带的狼毫笔信手批阅。章折边还置了一白釉纹瓣青花茶盅。
茶盅上热气腾腾,她闻出是君山银针。
这些都不是现在的任家能有的东西。
听得她进门,他头也不抬:“桌上有姜汤,喝了。”
她茫然往桌上看去,果然见其上一只掐丝珐琅五彩小圆碗,亦是热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