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阮捧了掐丝珐琅五彩小圆碗,内盛的姜汤温热正好。入口姜味浓郁而不辛烈,一直暖到胃里,还带了几分绿茶的回甘清冽。
旁边监督的吾十九抽了抽鼻子,有点嘴馋。
“肯定是十一做的。”他眼巴巴地看着少女放下空碗,“十一哥做什么都是珍馐美馔。”
吾十一吗?
骤然听到一个未曾见过的名字,她的目光不禁在屋里扫视了一圈。
除了立在谢逐临身后的吾十六,和自己身后小声叨叨的吾十九,倒是并未看见有其他人在。
不过想起总是神出鬼没的吾一,随时可以蹦出来的吾十九,还有一瞬间就能出现在任府的章折器皿工具人……任阮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毕竟是金吾卫。
喝过姜汤,她原本寒气侵体的身躯重新回暖,妥帖不少。
她脸色好了许多,再一次道谢:“今日得蒙大人这样多的提点相助,民女实在感恩戴义,日后若是有民女能投桃报李之处,还请大人尽管开口。”
正堂中央摆的一方异兽青铜鼎里毕剥作响。
室内温度渐升。谢逐临眸光落到她身上时,凉薄的眉眼也笼罩上几分暖意。
少女换衣时又裹了一件披袄,如今坐在火炉边,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些红润的血色,双眸亮晶晶的,似乎已重新收拾好了情绪,准备大干一场。
他放了笔:“钱刚的口供,你都看过了?”
一提及此,她便心情沉重,点头道:“钱刚之词,将案件的过程都交代得很清楚了。但他不过是个从犯,对于主谋陈文山了解太少,提供不了有价值的抓捕线索。”
接着,她将任家与陈文山的关系和盘托出。
在场几人皆毫无意外之色。
天下尽是衙察院的眼睛。看来此事他们已经知晓,可能还比她本人了解得更早更清楚。
谢逐临并不发表意见:“那么接下来的调查,你想从什么方向入手?”
“我的父亲患有脸盲症,所以没有办法借助他的印象为陈文山画像。”她道,“原本小蛮是最好的画像证人,但出了这样的意外,虽然有大人身边人相助,一时半会儿也还不能清醒。”
“但皇上给大理寺的破案期限已尽,寺卿要拿我父亲做替罪交差,时间紧迫,现下已经等不及小蛮醒来了。”
“所以……”她话到嘴边,又迟疑地咽了下去。
有个大胆的猜测,她其实在审理司门口等时,就已经在心中揣摩许久了。只是没得到确定的验证,不知贸然提出会不会走了弯路。
天色暮晚,明日就是最后的破案时限。若浪费了宝贵时间,任父又将承冤屈。
她心中摇摆不定,忍不住去看谢逐临。
对方向来冷峻眼眸中映出铜鼎镂雕中一点和暖的光。
“我会给你一天的时间。”
他骨感漂亮的手指微曲,在桌缘的朱红西番莲纹路上漫不经心地滑过。
轻描淡写的承诺,仿佛大理寺卿赌上官途之举,在他这里不过可以随口叫停,根本让其无从反抗。
仿佛他并不是以衙察院指挥使的身份,来为一位受屈子民伸冤的。
像是遇到一个有意思的棋局,兴致所至地拨弄了几下棋盘上错综复杂的黑白子,随手试一试陷入死局的执棋人,究竟修为几何。
“让我看到应该有的进展。”他声音里含了一丝|诱导,“你也没有别的头绪了,不是吗?”
明明是颇有鼓励她大胆说出想法意味的话,她不知怎么却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但她确实除了那个猜想,暂时再无其他的突破方向了。
“家父被传唤之时,正与民女谈及陈文山。”她沉默了一下,“正谈到关键的地方,家父就被闯入府中的衙役们带走了。再之后,大理寺将家父扣留,不许与外界有信息交流,民女便无从再知道完整的原话了。”
“但是……最后那句话民女只听了半截,如今细细琢磨下来,也有了大概的猜测。”
她回忆起任父走前的原话。
——“阮阮啊,其实……我这里有一幅三十多年前我与陈——”
究竟是“一幅”还是“一副”?
一副手套、一副碗筷、一副对联……“一副”为量词的物品不多也不少,但是牵扯到“我”与“陈文山”两个人的物品……
况且此话之前,任父与她所聊之事皆是围绕协理大理寺破案。她记得当时任父说起这句话时,正色非常,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所以,这很有可能是一样与她有关,能对抓捕起到真正推动作用的东西。
任阮说:“民女怀疑,家父有一副旧年与陈文山的画像。”
说完,她便带了些紧张,望向上座的人,想看他的反应。
谢逐临眉心一压,沉默了一下。
任阮登时心中也跟着一沉。
不知道为何,她总感觉他对整个案件已经全盘掌握。
他就像是高高在上的观棋者。
任阮自觉找错了方向:“但如今家父被扣下,民女的猜测终究不够确定。不知大人可否指点一二。”
她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谢逐临风牛马不相及地指点道:“此后说话,直称‘我’。寻常的吹捧亦免了。”
她伶牙俐齿,他早就知道。
方才说任家牵扯和她的推理那么长一段话,句句带了‘大人’和‘民女’,偶尔还要不着痕迹地美化几声衙察院。
若直接记录下来,倒是好一篇条理清晰,且奉承而不阿谀的完美官场报告。
只是她嘴上的谦卑姿态做足了,面上却无甚常人的恭敬之色。
他在心中冷哼一声。
表里不一。
还不如当初她在画室痛快陈词的样子,来得顺眼。
不明就里的任阮:?
谢逐临简短道:“搜吧。”
话音未落,她还不曾反应过来,吾十六就已经动身消失在通往内屋的黑暗中。
同样秒懂的吾十九,拍了拍她的肩:“任姑娘,既然要找画,咱们就先从任府搜起了。”
他扔下一句“得罪咯”,也一溜烟往任粤彬的房间去了。
任阮眨了眨眼睛。
所以,谢逐临这是肯定了她的猜测吗。
于是她也站起身来:“多谢大人,那民——我也去家里各处找找吧。”
思及刚刚他的话,她还是将“民女”改成了我。
其实穿过来之后,她碍于身份总是要不停换自称也累得很,还是“我”字说的顺口又舒心。既然他也不爱听,不如就顺水推舟就此改口。
言罢,生怕他又抓着自己在这里说些晦涩的“棋语”,她也紧跟着吾十九离开了正堂。
望着少女脚底抹油的背影,谢逐临面无表情地在只看了开头称呼的章折上,又批了一个鲜红的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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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梭在不大的任府各个房间时,任阮才意识到这里究竟潜伏了多少金吾卫。
为了省钱,任府向来只有住人之处才点上一盏油灯。而自搜屋的命令一下,整个任府灯火通明,无数面目陌生的靛蓝衣人瞬间出现,行动飞快地在各处搜寻。
他们动作麻利又轻稳,所过之处皆归原样,且无甚声响。
混在其中翻箱倒柜的任阮,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拖累。
还好这样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正堂传来一声短促的哨响,所有金吾卫立刻停下出屋,又瞬间消失在了黑夜中。
只余满府通明的灯火。
被吾十九兴高采烈拉回来时,她像是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金吾卫的动作很快,居然真的将这幅猜测中的画像搜了出来。
她心潮澎湃,手上却极度小心地将托住画轴,将这满是尘灰味的画像徐徐展开。
泛黄的画纸彰显了它的年份,脆弱的纸张边缘倒是很完整。任父保存得很小心。
这是一幅两小儿读书图。
学堂的榕树下,两个约七八岁的小儿扎着丸子正坐于窗前。一个喜眉笑眼,正举着诗书摇头晃脑地背诵;另一个愁眉苦脸,正埋头握着毛笔在洗池里乱舞。
她一眼便认出那个笑容灿烂的便是任父。
至于这位在洗着毛笔的小儿……她的目光下移到右下角的印章。
大夏安运十四年,秦开诚绘。
这应当是画师的落款。
旁边还歪歪扭扭落了两个签名——任粤彬、陈文山。
笔画稚嫩,想必是当年的两人写下的。
如此一看,任父未说完的那句话,已经水落石出了。
真凶陈文山层层易容|面具下的原生面目,终于暴露出来。
任阮细细看着画像,几乎要喜极而泣。
一边的吾十九失望得很:“搞了半天,怎么居然是这么小时候的画像啊,这哪能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
吾十六没说话,皱起的眉头也表达出了他的不看好。
她小心翼翼地将画放在桌上,随即转过脸来,扬起黛眉:“衙察院既然曾仔细调查过我,那你们自然应该知晓我曾在公堂上,看父子画生母的之事。”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吾十九摸不着头脑地点点头。
经历过今日波折,任阮难掩疲乏的小脸,终于在此刻浮现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来。
“那你又怎知……”她语气轻快,
“我不会七岁画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