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薄的少女被不分由说逐出大理寺时,一直滚滚压沉的乌云被冷风吹得更低了。
天空开始飘起了迷蒙的雨丝,细细的,整个街道像陷入了迷雾之中一般。
赶人的衙役很凶,两双大手直接钳制住她纤细的胳膊,毫不留情地推将了出去。
杜朝还没见过这等光天化日下,在大理寺内颠倒黑白的欺压之事,涨红了脸就要和去抓任阮的衙役动手,被闻讯赶来的杜府尹拦住,陪着笑将人带离了纷争。
她被几个衙役用力拽走的时候,正对上杜府尹投来复杂的一眼。
惋惜、愤怒、可怜、无奈、愧疚……那眼神收回的太快,包含的深意又太多,她一时没看得太真切。
但此时,她孤零零地立在街头,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抬眼望去,在这朦胧迷雾里唯一能看真切的,就只有大理寺威武的大门上所悬的匾额。
“执法持平”。
先皇亲笔,四个大字端方锋利,黑檀嵌金。可任阮细细看去,却只感受到一派权威不可侵的讽刺之气。
这就是这个时代。
怎么会妄想把上层阶级制订的法规,举出来反驳他们,来奢望一个公平公开呢。
这里是一手遮天的封建社会,她低微的身份,就是原罪。
不停打落下来的雨丝像是冰冷的针,一下一下不断刺入她僵硬的身躯,一直随着渐冷的血液狠狠冲进神经。
不是没有意识到过这样阶级悬殊的压迫。
在她只有冒着被杖杀的危险击鸣冤鼓,才能为父亲陈词的时候;在她努力协助破案保护尸体,却一句小小戏言就被不由争辩地抓去衙察院时;在她不小心跌入高楼密室,险些被一剑封喉的时候……
太多了。
只是她运气好,遇到了还算正直的杜府尹,还有莽撞却真诚的杜朝,才在大理寺中得了这么些天的尊重,不至于因为商家女子的身份,被那些衙役们看不起。
还有虽然冷脸,但却会在行动上对冒犯她有所补偿,屡屡伸出援手的谢逐临。
其实谢逐临若是想杀她,比踩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但他没有。
不是因为她无辜她没有错,只是因为他高抬贵手。
这些天虽然惊险坎坷,可他们若有若无的宽容和庇护,叫她差点忘了,自己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残酷时代。
任阮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指还麻木地抓着一柄半新不旧的伞。
那是杜府尹派来的一个小衙役,偷摸着开了侧门塞给她的。
她没打开。
她已经知道,这一次任父进大理寺,凶多吉少。
如果说之前被嫁祸的那次是秦秀才的报复,同为平民百姓,她尚有反击之力。那么这一次,可怕的是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连说话的嘴都会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而易举地封住住,直到窒息。
任阮闭了闭眼。穿越来这么多日子的超负荷的劳累和忧惧哀怒,一瞬间涌上来裹挟住紧绷的大脑。
弦好像突然就断了。
冰冷的雨水将衣裙浸得沉重,紧紧贴住肌肤。萧瑟的风一过,便让人如坠冰窟。
浓墨般的夜色四合,雷声轰鸣着在头顶炸开,雨势淅淅沥沥地渐大,整个空荡的街道行人寥无,唯独一个浑身湿透的狼狈少女,像是了无生气的人偶,站在“执法持平”匾额下的巨大门前。
她意冷心灰。
不知响了多久的哗啦雨声里,终于闯入了别的动静。
一阵沉稳的马蹄声和车轮压在青石路上的轱辘声,由远及近,慢慢向着少女而来。
她没有回头,抬了眼盯着那金灿灿的“执法持平”四字,怔怔出神。
直到那金灿灿到刺目的四个字,突然被一方柔黄遮住了。
不断砸落的雨水突兀一停。
瓷白的伞骨撑起颜色清浅的油纸,向她这边倾斜过来。
任阮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慢慢地回过身。
马车前角悬着的丝绸灯笼在雨幕里亮出暖黄的光,上书一“谢”字被其中烛火透出银钩铁画的锋利之势,似是劈开了一整个阴暗压抑的暴雨长街。
谢逐临长身玉立,披着月白的鹤大氅在前车架上撑着油纸伞,漫不经心地将她笼罩在柔绸伞面之下。
“任姑娘。”他打量着她窘迫失落的模样,语气清淡,“你应该知道,石门桥案为当今圣上所关注,下了一周破案的限令。”
混乱的任阮像是一下被击中,她倏地扬起脸,眼底闪过一丝愕然。
“在期限将至之时,却还有一位凶手逍遥法外。这个时候,却突然有一个和真凶暴露的线索息息相关的人物,被举报出来。况且他还有过进大理寺狱的前科。”
“何况他的女儿,正是那位在一周的限令将尽时,还指出存在另一位凶手的多事之人。”
他慢条斯理:“任姑娘,你以为,这位大理寺寺卿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她心中被猛地一刺。
除了替死鬼还能有什么?
一具捂住嘴的被冠上杀戮罪名的冤屈尸骨,一桩连环强|暴案中的另一起罄竹难书的冤案!
任阮沉没的愤怒和委屈再次涌上心头,忍不住放声质问:“哪怕这个只是与案件相关的人是完全无辜的?”
“哪怕这个清白的人,曾经进大理寺狱也不过是无妄之灾?”
“哪怕这个找出第二位凶手的多事之人,只是一心为死者探求真相一心想将罪恶惩处?”
谢逐临垂着眼睛,俯视着突然激动起来的少女,平心静气地回答:
“哪怕如此。”
她眼光冒火,一把掀开头顶的油纸伞,猛地抬手指向那“执法持平”四个金灿灿的大字。
“执、法、持、平。”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这几个字,“这就是所谓的执法持平,为民伸冤?这就是所谓的公正持衡?这就是堂堂大夏的大理寺?”
他眉眼淡然。
“好啊,好一个为民做主的父母官,如今倒是反过来将百姓抽皮扒骨,将筋骨血肉都献给自己的大好官途。”
“好一个欺上瞒下,好一个窃弄权威!”
她站在大雨里,怒急反笑:“谢逐临,你不是衙察院的第一把交椅吗,金吾卫的指挥使大人,嗯?最得当今圣上宠爱的谢小侯爷?”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正是一个雪压霜欺,饱受冤屈的大夏子民。”
“你要怎么做?你想怎么做?”她直勾勾盯住他,“监察百官,为大夏百姓撑起一片朗朗乾坤的指挥使大人——”
“——你怎么做?”
空气一下子陷入安静中。只余愈发猛烈的暴雨砸下的响声。
谢逐临沉默地俯下身,山间云月似的疏离五官骤然放大,深邃如三千潭水似的目光直直撞入她的眼帘。
任阮强忍住在冰雨和怒火交加中微微颤抖的肩膀,不甘示弱地对视回去。
他动了动漆黑寡情的眼瞳,若有所思。
少女尖尖的巴掌小脸上被湿润的发丝缠绕,望着他的双眸亦是湿漉漉,却绽出坚韧又锋锐的光。
倒是让人很有将那碍眼的湿发拨开,让光芒更无处可挡的冲动。
眼前这个满腔怒火的姑娘,和当初严词拒绝入衙察院,表面一口一个“大人”装得低眉谨顺,明哲保身的她不太像了。
但又似乎分明一样。
这般剑拔弩张的对峙下,他突然轻笑了一声。
任阮一怔。
在对上他素来极冷眉目的那一瞬间,她其实就冷静下来了。
她其实不该这样突然朝他爆发释放了所有负面的情绪。
明明在这件事情上他根本没有直接的相干,明明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更是这剥削残酷制度中高高在上的人。
甚至明明唯一个在这样的倾盆大雨中走到身边为她撑起伞的人,为她指明解惑的人,也是他。
“……”
她想过谢逐临很多的反应。
就凭对他的大不敬,凭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他大应该让人反手将她扭送回大理寺下狱,将她随意治个死罪,或者直接将她当街斩杀解气。
然而谢逐临只是不愠不怒地望着她,落了身侧灯笼火光的眼睛里,反而延出极浅的笑意。
“对不起。”她颓然地红了眼眶,满身的尖刺悉数卸落。
“谢逐临,对不起。”
静静看着少女由激愤转为黯然,他耷下薄薄的眼皮,眼中变化晦明。
他没回答,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瓷白伞柄一转,油纸伞重新向大雨中湿透的少女这边倾来。
谢逐临松开手。
轻盈的油纸伞柔巧地落在少女的削肩上,她下意识别过头去看,正好将伞柄夹在脖颈和肩膀之间,头顶淅沥不断的冷雨终于一停。
披着蓑衣驾车的吾十六早迅速起身,重新在自家大人身后重新撑起一柄大伞。
在昏黑长街,漫天暴雨中,高大颀长青年披着月白鹤大氅,不沾半滴浊雨,清冷矜贵,身后灯火柔柔。
她突然看得眼眶酸涩。
少女怔怔地仰着小脸站在原地,脑袋卡着伞,眼尾红红,像是被遗弃的落魄小孩。
“小冤民。”他薄唇间逸出一句轻悠的戏谑。
隔着雨幕,青年英冷如高霜雪的眉眼氤氲出几分暧软的错觉。
他轻描淡写:“小冤民,我给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