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案台那间屋子,他还坐在那里。
目光凝在桌上那纸公文,蹙着眉,神色全然恐慌,惊疑。
她也不知他在瞧什么,惺忪问,“还看呢?”
他身形一颤,短促抽了口气,心绪紊乱的样子,半晌也没缓过神来。
她心下一沉,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凑上去瞧,便念了出来,“窃闻淮西提刑司缘寿春府霍丘县屯高武略人马公行文移于寿春府。”
平平无奇的一案章奏。
“怎么了?这怎么了?”
她低头瞧他,他喉结上下滑动,手抖得很厉害,他估计自己也看见自己手在抖,左手虚虚攥成一团。
他在思索什么。
求助的语气,怔怔说道:“好像不认得字了。”
她暗松口气,这是什么大事,还以为温家朝里坏事了呢。
片刻,他倏然起身,往西厢房去。
她跟去之后,见他颓跪在见黑漆柜开着的柜门前,地上是散乱的香药条。
他木然盯着那些香药,唇瓣轻启微微颤抖。
她大为困惑,“怎么了?”
他见了她,神色怔滞,气息失稳,半天没说出来一句话。
寝室。
他没走到寝室,扶着堂屋柜子矮下身去,几乎是濒死的状态,熬着何种痛苦。
她头一次见这样,还有些惊慌,怕他也得了癔症。
怎么没见过,温沈斗恶朝廷恍然修罗场,赵一钦早疯了的都不敢疯了,原来没疯现在疯了的也不止一个,朝廷里沈系内部都要吮痈舐痔。[赵一钦,不明;建安郡王,提举皇城司]
那是真的要吮痈舐痔,汤嘉茂奉壶尝粪,霍致虚为求自保被朱千龄灌黄龙汤。沈时愈、高希,献爱妻入沈家以速利禄。郑丘榛夫人说郑丘榛整夜呓语,膳食上了就倒掉怕遭人谋害。
监察御史,颜君赏,自尽于御史台。死前说愧于一身青莲荷绶,罪孽深重,非死不以恕罪。王君聘,悬梁官邸,吴端友,投钱塘江。
顾舟卿,疯在任上,日日穿着官袍跑到御史台门口咒骂不休。她见过,顾舟卿在去御史台的那条路上来回徘徊,自言自语,这样被临安府衙门人抓走好几次,只要把他放出来他就去。[顾舟卿,不明;原管勾尚书六部架阁库]
昔日顾舟卿在地方政绩显著,来了临安,从不参与斗争,如履薄冰几十年,这下实实在在疯了,害死顾家一家人。顾舟卿肯定要疯的,不说别人逼他,他也该感觉出来户部上头在做什么,孟瑄在沈系里头权力很轻。[孟瑄,沈系;时任户部尚书]
她略有些忧心,别林汝洵也跟顾舟卿一样疯了,那可太丢脸了,她最好也赶紧投钱塘江自尽。
她想去合他发颤的手,他却试图抽离。
他浅褐色的眸子里,恍惚,无可奈何,或是哀凉。
她再扣住他的手,直到他戒备瓦解,他无路可退一样的失助,求救一般,言无伦次,“怎么办?还不能停,前功尽弃了,未拨乱反正,这样下去怎么行,还吃不饱饭,防线还需修复,再失三城,三城已失,受蒙古凌虐,那可怎么办。”
昏聩中呢喃,“姐姐业医济世活人无数,上天怎么忍心?也不会碰到吧,他们见了我,倒是脏了他们的眼。”
她惶惶中找了那些安神香,一条条安神香往香炉里扔。
当天以烧了一整卷安神香告结。
或许她真的一手抖烧了太多,他昏睡一整天,醒来时已是傍晚。
他问她,“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我连上值都睡过去?”
她说,“我也说不清楚。”
他蹙着眉,像在回忆什么,又似是觉得自己头发碍事,指尖自前额往后拨了下垂在面颊两侧的发丝,疑惑问道,“头好疼,你敲我了?”
夜。
她上去车舆,他看着她走的,她再回头的时候,望见他扶了下门框,独身回去了。
那官邸燃着烛火,昏暗,没有一丝烟火气。
一眼望不到头,日复一日,永久的黑暗。
她想,挺可怜的,她可以走,他却走不了。
她要脱离开这座官邸,要坐牢他自己坐去吧。
转年春。
他堂哥林汝孙就任户部,朝里她爹温执中的处境有了转机,朝外沈家也不再抓着她温家的生意打压。
那一年她在外面过得非常好,欠温家钱的还了钱,温家欠的钱也不用还了。
听贺兰说,林汝洵在朝里过得也不错。
他竟能驱动徐植帮他弹劾傅秉文,傅秉文与林中复一同出朝,原是他要换自己人进枢密院,与傅林之间关系已无法缓和。[徐植,沈系;监察御史] [傅秉文,沈系;枢密院检详] [林中复,沈系;枢密院编修]
他还受温系郁三锡之命,在海湖寺把苏梦观卸了八块,苏梦观的眷属被押送富川统受编管。沈庭简等人应知,也不予置喙。[苏孟观,沈系;原刑部都官司郎中] [沈庭简,沈系;左丞相]
沈庭简和温执中,默认这是温沈旧账已清的标志,日后不应再兴起斗争。
朝中格局,回到绍炎年末旧格局,林沈。
朝里温系虽不复存在,好在温执中温颐中命也保住了,温系一些旧人也未遭殒命。
温家生意收回了不少旧时抵押出去的铺子。
她闲来无事,除去那些叫不上名的,多半同赵汝泠一同度过。
兴诗作绘,焚香点茶,关上门,亲密无间,与夫妻无异。
冬。
那日昨夜小雪,雪霁,晴日,云层退净,晌午,喘上两口气都纯净又爽利,德化坊万籁俱寂,雪水沿着瓦当答答往地上落。
温颐斐从建康回来,那天宴饮,很多人都去了。
院里一堆人,人声喧哗热闹。
她碰上谁人,那人刚来,总觉着熟悉,他回身转顾,她瞧了他褐色的头发,浅浅的眸色。
还以为是谁,是他。
换衣服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穿了件黑色的广袖,腰上系着一条素净的玉饰革带。
两个人视线相触。
她朝他笑了笑,本想着上去说些什么。
迎面见京媣踱来。
她同京媣招呼着,又瞧他一眼,想那便罢了,也不着急,宴还没开呢,总有空子二人私下说两句。
谁知后边筵席都没他。
大概刚来就走了,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张蘅潇回了临安,总让她回官邸看看人,左右婚衔还挂着呢。
看,看,回去官邸看,触目如故,也没什么和以前不一样,桌椅柜台都有些掉漆,他也没找人来补,除案台上一摞摞的病人手记,粗略翻看,也没瞧明白。
寝室,一卷卷的宁神香,全烧了,香炉香灰半满。
她原来住过的堂屋,一箱箱料子。十二斗柜,全是螺钿盒,没开过的珍珠首饰,南毗国珍珠,这八成从张蘅潇那来的。玉镯,往日他热衷于给她戴玉的东西。
发了?
他散值回来,在门口,申姜和他有几句交谈。
见到她,他眼中遮藏着动容,什么也没问。
她在书房有过短暂停留,指指桌案上的医宗诊案,问,“这些做什么的?你也退官从医啦?”
她当时不知道他姐姐的病针石罔效,那时候他姐姐自己是医女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他看过那些同病症的病人手记,还有一些血症医官,知道他姐姐林兑卿命不久矣。
他望着窗外院子,大概在想别的事,一息回过神来,“哦。。。随便看看。”
在她原来住的厢房,他说:“都给你买的,拿走吧。”
他问:“我不找你,你也不记得回来?”
她问:“那你怎么不找我啊?”
他眸色黯了黯,“找你就像朝廷祭典一样,礼部都要准备很久。”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和离书,还递吗?”
只是随便问问,而这句话却好似给他带来重大打击,他沉默了。
后边她开口同他说话,他基本上只回以一声,嗯。
她要走的时候,他终是停下笔,眼中闪过一瞬慌乱。
蓦然之间,她心下再涌起一缕怜悯。
他不用开口,她都知道他想留她再待一会儿。
片晌,她想过再在这里停留几刻。
多停留几刻,也不过是重复一段阒寂。
她说明天再来。
以下皆为他不愿意承认的部分。
之后他有递信给她。
那个信也是空的,她懂。
官邸。
见面,他却将把距离推得远。
她时而觉得无趣,心说想我来,我来你还写写写。
他真是很爱写章奏,写那东西有瘾,以前还能把自己写开心了绕着桌子转圈。
他再递过一次信,她也去过官邸。
她认为他只是需要她这个人,在他身边持续出现一下,再多的倒也不需要。
至于他究竟如何所思所想,日后打算同她如何。
他大抵在思绪中挣扎,自己也没想明白。
一夜她很晚才去,看门的禁军卡她很久,他来接,照旧缄言不语,规避着任何目光。
冷冷清清的官邸,擢发洒身,凉水则汤请浴。
她正要睡下,闻敲门声。
放他放进来,问干嘛?
他说想在她屋里坐一会儿。
谢天谢地,这人终于会说话了。
收拾收拾,路过榻前,看他真是在读书,手里那本江秋和沈庭简都爱看的《晋书》。
她爬上床,放下床帐,隔着床帐见烛光跳动,他在寝室很安静。
这样持续到她快入梦。
闻得他声音,他听起来有些犹豫,在问:“你搬走之前,那天夜里,是不是我对你说了很重的话?”隔了一会儿,“我有些记不清了。”
她回忆那天,说:“不是你吧,我估摸着是我。”
她想了想,“你说是你自己的错,问我要走吗,我就走了。”
尔后她去他官邸宿下,他有时早晨要去朝会,走之前会来瞧她一眼,给她被角塞得跟行军一样平整,她醒来被捂出一身汗。
寝室空无一人,她骂道,“这人缺德呢。”
那些日子,二人相处,她瞧得出来他有很多话想说,也瞧得出来他想让她回来,想留下她,却又别扭地与她生疏着。
德熙四年,十一月。
晚,官邸,贺兰端悯的人来,说林汝洵和贺兰在中和楼,上了酒,问她去不去。
她问还有谁。
说谢友兰乔时敏曹璇珩秦公袭叶袭之张蘅潇全都在。
她问秦公袭也喝?秦公袭滴酒不沾。
直到夜深她回厢房准备寝下,路过书房,也没见书房里有任何烛光。
他仍未归,她还觉着稀奇,倒有他比她回府晚的时候。
她在睡梦中,觉出他回来,闻着几许淡淡的酒气。
他伏在她床沿边上,哼唧了两声。
她支着身子坐起来。
他好似顷刻之间酒醒,起身便匆匆撤走。
她起身问道,“已经很久了,不想吗?”
她支着上身瞧去,他立身门前,未有言语,径自推门而去。
以前这人冷,倒也不是块木头,通别人所思所想,有话也会说。
现时这人完全变哑巴变一块榆木。
她下床去追他,庭院里扯了他一把。
他低眸抽手,仍有些许醉意。
她一把将他拽回身侧,手抚在他后腰上开始解他腰带,“你不想?我还想呢。”
不同于以往,他总要斥她一句你疯了。
这次她被他徐缓推开,他默默低头抻了抻自己腰带挞尾。
举目四目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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