谬俗之至,“告诉西厨,林承旨说了午膳不用给他备。”
这要是换她,那可忍不得,烧也早一把火把枢密院烧了。
想来他能被沈系压得这么惨,多半也是活该。不提他去两淮之前,江秋得势的时候,他正有□□的作风,对那些庸官,倨傲,轻藐,写在脸上,还衬一右丞相温执中女婿,陆哲甫说得在理,枢密院还招不下他了。
枢密院里,傅秉文和林中复,自没少就着她的事讽刺他。[傅秉文,沈系;时任枢密院检详] [林中复,沈系;时任枢密院编修]
他忍,缄口不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对这些刁难,逆来顺受,任打任骂任自己颜面扫地,忍得理直气壮。
难以理解,他也并非一点权势没有,枢密院承旨司办事的全是小吏,吏首尽数听令,机速房的干办官收了边防军机文书,夜里都能跑官邸也给他递。
那日他散值,沈系宴饮。
沈系一详检一编修,能给他一承旨灌酒灌到人回不来。
他平时酒量很好,要给他灌得爬不起来,那还得开不少罐醇化酒。
她当时在官邸收了他,气得头顶升烟,瞧着他在车與里缩成一团那样子,温家的女婿,太丢脸了吧。
堂屋,他迷迷糊糊挪到柜边再蜷缩起来,朝她问道:“帮我拿下水吗?”
她怒火犹盛。
他还想喝水?
她上去恨恨一巴掌抽下去,“懦弱死了!你怎么不去死?”
转日。
她眯眸盯他,“张英卿要替你说两句,你还拦着人家,我要是你下属,我都觉得难做。”
他漠然回道,“沈家那几个撒横撒我身上也就罢了,张英卿他们在编修所详检司,还要和沈家那几个共事。”
他似乎觉出自己被她厌弃的目光盯上,试图压回一句:“不然如何,我跟他们拼命?”
她瞧着他那样子,真是觉着有点恶心,到底是林家人,和林淮当年作风一模一样,一点廉耻不要,像狗皮膏药一样赖在朝廷里。
温家生意,账务重债缠身,欠下的债务万贯起跳,原时国朝供给金国的岁币也才不过三百万银,她光欠的钱都算不过来,烦心把算盘摔了。
至于他,他的那位好徐叔叔,让他去给沈系人送钱,给沈系人买妾,就是那个徐文晏,徐文晏甚至还领他去沈府,打了个奉承的样。[徐文晏,林系;中书舍人]
以前他从不做这事,还对温系人收钱哪里瞧不上,他可真有脸。
京湖请求临安科降第一次交战时,京湖给夔路司垫的钱务。
临安支支吾吾。
京湖人回朝找林汝洵算夔路司的旧账,夔路司案是林汝洵推的,说他徇私枉公,滥用公权。
夔路司案,调戍权限、财赋军备支纳、军将任命,都写得很清楚明了;唯独财赋支纳、米籴支遣、驻军物资供应,写得模棱两可。
说他特意这样写,明摆着料到打仗打起来,战况紧急,京湖会给夔路垫钱。
说他是为了给临安户部他堂哥林汝孙兜底。
他自是觉得很冤,当初确实特地没写清,那是为了战事考虑。
设置夔路司的时候,还没传出来林汝孙要转任户部的消息,户部至今还是沈系孟瑄,谁给孟瑄收拾烂摊子。[林汝孙,林系;时任刑部侍郎] [孟瑄,沈系;时任户部尚书]
他先前还留了个心眼,跟蒙古打完仗,第二版夔路司案被裁可,这版是完善的案子,财□□块写得很清楚,他说以后会照这个执行。
京湖制臣冀宗璞,兼任夔路策应使,冀宗璞没抓着林汝洵不放。
但京湖财赋总领汤雍很不满意,汤雍在枢密院指着林汝洵鼻子骂,“我管你啥时候出的案子啥一版二版,仗都打完了,京湖钱都烧没了,你说以后不这样了,那能行吗?”
京湖人弹劾林汝洵,这与沈系人弹劾他性质不同,这不涉及朝廷斗争,属于他公务失误。
他被政事堂勒停了差遣,求了她爹,她爹无法,他扭头就跑去给沈庭简下跪。[沈庭简,沈系;左丞相]
跪完沈庭简,沈庭简一抬手,户部孟瑄给京湖批了钱,沈庭简也是为了回护临安。
他保了差遣,还惶恐起来了,日日无法自处,又夜夜跪在江秋嬴非牌匾跟前。
那夜在书房,他坐在案后,停了笔。
她好心进书房问,怎么还不睡。
听得他半死不活的质问声。
“又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气息间夹带着,已经很烦了为什么还要在外面乱来。
霎时她喉咙里堵了口气。
官邸,禁军巡逻,像狱卒巡监一般,官邸简直比他德化坊的宅子还不详。
听不到一点市井的声音。
临安城,杭城大街,那是灯火达旦的,日夜笙歌,烟火气,吆喝声。
官邸没有,惟死寂沉沉。
他竟还有脸问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为什么要回你官邸?”
“看你写章奏吗?”
“看见你,我犹是身处牢狱呢。”
“指望你?你还要四处求人四处巴结。”
“你也不想想我如何不愿回你这家?多待一息一刻我想我能窒息而死了吧?”
她话音一落,他褐色的眸子愕然中映出的烛光瞬时暗下去,眼里掩着厚重的愧疚。
“还我这么晚回来。。。我早点回来,早点受你管教吗?”
“我杀孙长烨,我不懂事给你找麻烦了?”
“我绑个五嫂,吓唬吓唬她,倒把你吓到了,从衙门里跑来夺我刀?你真以为我跟她吵起来,我一怒之下想杀她?”
“我找她借钱,她要我六分息还,和尚开的质库都没那么黑吧。”
“我爹做丞相这些年,温氏宗亲各家得了多少好处?场务一家家的开,铺子一间间的买,她们靠着我爹的名号户户日进斗金,穿得一个赛一个富贵,她们倒一句不提。”
“如今我家陷于困境,她们好了,树倒猢狲散,翻脸不认人。找她们借些银钱,我还没开口以万贯借呢,她们可算得真精啊?按六分息借我?打欠条,画手印,临了五嫂还嬉皮笑脸朝我说凛姐儿一分不能少哦。”
“我能忍吗?”
“你过来就把我刀扔了,你多大气啊,上来就骂我你疯了。”
“我疯了五嫂和温颐德还活着吗?”
“我又能把她怎么样,不过要几个本就属于我家的钱,过活我家的场务。”
“不然呢,找你要钱吗?”
“你的钱你不愿意给我补我一口家业,你先拿去朝里喂狗!”
他睫羽颤抖两下,多半失力于辩解。
“你说的,能保命就成,钱要不得就不要了,那温家场务毁了也就毁了是吗?”
“林汝孙对你也是,能保命就行,差遣丢了就丢了,你能愿意么。”
“我爷爷我祖爷爷,多少辈经营来的家业,我和我娘如何能亲眼见这些毁于一夕?”
他眸中灯火愈沉愈黯,只轻一声,“嗯。”
这一如既往默然不语现时于她简直如撮盐入火。
“林惜蛰啊,谁拿张蘅潇的钱,往徐植家里一箱箱塞黄金,去奉承沈系,去给鹿贞柔买妾,去给石连晦庆生?!” [徐植,沈系;监察御史] [鹿贞柔,沈系;吏部右选侍郎] [石连晦,沈系;吏部尚书]
“张蘅潇中申张家盘每年三分利分给徐植,那是张蘅潇每赚一两银子,其中三百文都是赚给徐植啊,你骂我彩选赌钱不如做点善款,他捐善款的钱都被你压下去了吧?!”
“张蘅潇背着多少债你不知道?你还从他那一拿就是几万贯?”
“你不记得你南屏山差点被徐植砍死,事后查出来,温家要处罚那姓徐的,我爹跟沈庭简对着戕。”
“张蘅潇有你这么个朋友,我爹有你这么个女婿,他们不觉着晦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谁这头进温家喊了爹,那头进沈家给沈庭简下跪,你怎么做得出来?”
她愠怒中瞧他褐色的瞳孔颤了一下,眼里的情绪在霎那间似乎被抽尽空白,左胳膊撑着座椅把手硬支着上身,眼帘半垂目光凝在闭合的长窗下边。
她近在他案台前,“要撤你官,和沈庭简面上过得去,你跪跪皇帝得了,你怎么能去跪沈庭简?”
“你忘了,是沈庭简杀了江秋。” [沈庭简,沈系;左丞相] [江秋,林系;原左丞相]
“江秋在的时候对你如何。”
“亲如己出。”
“都说江秋是贤相,在任的那几年,平民百姓都过的是舒服日子。”
“沈庭简和你二叔为了那个林汝孙,如何呢?”
“江秋十几年给朝廷攒下来的家底,被沈家拿得还剩多少?”
“现在外边米价一千文一斗,临安如此,外路有活路?”
“蒙古人再打过来,找下一个温家献祭是么。”
“沈家第一个投蒙古,进了蒙古朝廷,人家还是贵族。”
“你那些平头老百姓怎么办,沈家拿着赵家的兵,去杀自己的生民是吗。”
“沈系人还不够奸不够恶?”
“沈庭简还不够祸国殃民?”
“你要去跪他?”
“沈庭简的人杀了我舅舅,我爹情同手足的心腹至交,叶叔陶娘娘,郁叔郁嫂,寇叔叔,淑姐儿,澜姐儿,叶湛若,我们年年聚在一起过春灯过端午,温家不是就我爹我娘兄妹三个,叶寇郁温是一家,互为亲人。”
“你也见过他们,和他们共事过,斋会都是一起去的,所以呢,今年上元端午怎么过的?”
她鼻尖泛酸,喉咙发堵,实是觉得有些痛,戚惶笑了下。
“纸都不够我烧的。”
“江秋嬴非祭日一年一共才两次,以前你和张蘅潇不过一年去几回,如今倒好,你有病一样,日日祭江秋,旬旬祭嬴非。”
“你祭什么?”
“祭你自己惭愧吧。”
他那时靠在官帽椅背板上。
持续过一段死一般的寂静。
阒寂之后。
他语气徐缓平淡说道:“在乎差遣,并非为一己私欲,我也从不是那样的人。”
“承旨司支持温相在枢密院的军政权力,军策出于政事堂,执行在我。承旨常面圣。若是温颐中核算总领司顺利,裁撤总领制置司,也是我去做。”
“温颐中已官至签枢,最好调任民政,不会再留在枢密院,他也不会降职去任承旨,就算他回来枢密院,没有人支持,相当于挂空衔,他与温相只会更加被动。”
“如果我走了,承旨司旁落他人,你政事堂大可出任何军策,枢密院也大可虚与委蛇,像对待温颐宁案那般,置之不理,阳奉阴违。”
“我离开承旨司,定是沈家人补上,再回泰定年那副光景,公然卖官鬻爵,三衙以及各制置诸帅,定价售卖,各路制司被塞满庸将,泰定北伐才会败得那么惨。”
“如今五制司弊病很重,整饬边军军将总领司不得不行,诚然,若国之将亡,沈家大可投了蒙古,入蒙廷为官,在南境,不若如做了皇帝,沈家不在意国朝民族是安是危,只得我们去推。”
“边军都统制,总领司,对下级军士盘剥,上一次开战,战士阵前喧哗请晌,饭都吃不饱。四置制使,温颐中去督军,这样还能守住防线,大抵真是天命佑护我朝,不会再有第二次。”
“方今是不得不裁,不能不换。此等军策,最是危险,如有变故,何人主事何人担责,林沈对此等策令,避之不及。”
“沈系与制司总领司联系不尚融洽,一心扑在六部上,阻挠我们核算军赋,不过看我们不顺眼,放我们去裁又如何,出了事终归我们领罪。”
“若应有庸官被罢黜出朝,那也绝不该轮到我。”
“皇帝愿意用我,我也经不住沈系合起来踩我。”
“若人得权,自然能清明朝堂,更不用这般谄媚夤缘,若不得势,又想做事,这些便无法避免。”
“清流有人做清流,务实之政如今我们不做,难道指望沈系林系?”
“过了这段时日,等局势缓和些,大抵会涌现才能之士接替我们任事,我也不用没皮没脸低声下气,求他们允我留在那里。”他这话带着些许怨气。
“现在还不是时候。”
“花多少钱,跪多少人,核算裁撤案,承旨司,能跪得出来,那也值了。”
“江秋在世,他也不会怪罪于我。”
她其实也没在听他在说什么,一通发泄过后有些疲乏,也觉得困了,哦了一声,才知温颐中仍未回朝是在边军查账,“我哥还在鄂州,是在核算呢?”
“你才知晓?”
她问:“裁将吗?”
他答:“对啊,不然你核算什么?总领司平日拿点也就罢了,如今强敌当境,他们还拿那么多,伤耗军力命脉。”指尖一下一下落在案台,念叨着,“清流还是林家怎不能出一个,这样做下去,一样的。”
他没在看她,推来一本劄子,失力道:“温系那些旧人,林汝孙和我说好了,林家会保他们,他们原时差遣不重,也都是勤俭奉公的人,等日后形势缓和了,去学士院,去刑部户部,都是体面的好差事。”
她凝了他一眼,抽走那本劄子,名单还不短,有些她还认识,见过。
林汝孙还算是个人,这些温系人,温沈斗时都在刑部任职,谢谢林汝孙,林汝孙让这些温系中官小官幸免于难。
枢密院详检所编修司,大半是温颐中去督军之前留在枢密院的人,这些估计林汝洵自己保的,日后也会被林系接纳。
她沐浴之后,看书房还有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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