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临安三日雪 > 8. 【温府】
    他那种神色。


    她瞧得出来。


    往日她再在外边怎么闹,他顶多气得狂写休妻书,写完烧烧完再写。


    这回他伤心了。


    少顷无言。


    她听得,他言语之中,艰难释然交错,“中意赵汝泠,你就去吧,皇帝准过我们和离。”


    他再言,“日后若有什么事,同林汝孙说,或是和我说,我们都会帮你。”


    她以为他还没说完,就嗯了一声。


    他听过这声嗯,怔了一下,咬着的一口气仿佛咬不住了,微蹙的眉松解开来,略有退缩的意思,一时失语。


    睫羽扑簌,情绪驳杂,他就急了,“既是对我百般不中意,那我们当初在萧山---”


    那样说着,他目光滞在她眉眼间,一须臾底气尽失,精神也有些打蔫,“在南屏山,那也不是假的吧?”


    见温家如日中天,又见温家日薄西山,朝里换过三批臣子,凑合活下去,琢磨如何捱过去,她与他之间婚姻残破不堪的问题,总是尚待解决,且不是亟待解决。


    她近在他身侧贴在他耳边,“九,我心里能没你嘛。”


    他愣了一下,只觉着心间灼痛烧得慌,仿若谁人将火绒支燃炭火,寒风挟裹来一层薄雪,随后眼帘半阖,眸色逐然黯靡。


    她沐然笑着,十指指尖轻维在他手腕。


    …


    这是张蘅潇来到临安的第十三年,在这里娶了妻子,有了家业,如今只觉得这里的人是愈发扭曲浑浊,离开这里的念头日复一日愈发强烈。


    …


    【叙今】


    【德熙五年·二月一日】


    荆襄,潭州。


    院中设施简陋,廊檐下站了些许个身着官袍的人,皆低声议论。


    见白洙入院,点头躬身称礼。[白洙,不明;枢密院驻鄂州督军行府参议,权各路宣抚判官]


    白洙入堂内,见一人极为俊美,发色墨黑,面冠如玉,恍似仙卿。[温颐中,温系;签书枢密院事,督视京湖两淮军马]


    一张不大的桌子堆满札子牒书。


    温颐中问,“方秀多少?”


    白洙答,“两百万贯。”


    温颐中挑眉,些许惊讶道,“两百万贯?”


    片刻思索,抬眼正对上白洙那张挂着些许赧颜的脸,替方秀惋惜似的。


    白洙被温颐中盯得后背冒汗,躬身拘谨道,“这,这两百万贯,是张御史查出来的。唉,都说方秀是个好将军,对自己的手下自己的兵从来没亏待过,谁知,谁知他竟也是个贪墨军疆钱粮的。”


    温颐中徐徐撂下笔,徐长道,“白洙,你没有事情瞒我吧?” 温颐中才说完这话,喉咙干痒,轻咳几声。


    白洙立刻凑近几步而止,放下揖礼双臂。


    二人相视一息,白洙叹了口气,暗淡道,“植卿。。。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我吗?”


    温颐中问:“朝廷派的张御史呢?”


    “张御史已至成都府,方秀贪墨的账目都在张御史手上。”


    温颐中失笑,“我主理整治将官一事,怎么他不送回鄂州,先抢了账本就去成都府?”


    “这张御史,御史台的人,我们哪里管得了啊。”


    温颐中手一扫,“罢了,现在启程去江阳,方秀拿没拿朝廷的钱一问便知。”


    【二月廿二】


    临安府,慈宁宫。


    冰霰飘零。


    园内水殿与亭轩串以游廊与步径,长松杂卉。


    悬帐四面风吹洒,隐约见其中有宫娥侍奉。此为太后,杨青梧。


    水殿重檐十字歇山顶,屋顶山花面博风板宽阔,正中置垂鱼,沿边装饰惹草。几条高起,兽头收束屋脊,仙人、蹲兽装饰垂脊。屋檐下方额阑上安补间铺作,当心间两朵,次间各一朵。


    盝顶廊桥下,十几位宫女拥簇随侍一人,后从两柄宫扇。


    为首者,皇后,张玉。


    皇帝望去。


    张玉长得并不出彩,单眼皮,窄脸,赐她一套皇后的行头,勉强算得上是清秀。


    就算是把她放到秀女里一瞥也瞥不见她,唯独人一旦与她对视,对上那双眼睛,自然知道她粲然夺目一骑绝尘。


    再去瞧其他秀女,纵使绝世容颜也令人兴致索然,评一句庸脂俗粉。


    烂漫,温情,顺从,孤傲,轻佻、乖张,带着风情的凌厉,杂糅和洽。


    张玉这个人可太奇怪了,她是皇帝从山阴县到临安皇宫这一路走来从不曾见识过的一种人,她这个皇后也不是选秀选出来的。


    三人坐定。


    太后杨青梧说:“动筷吧。”


    皇帝看太后不执筷,这意思是她有话说。


    太后果然扬长道,“沈相,对皇室是忠心的。温相,对朝廷是忠诚的,可惜温相公,有心无才,搅得朝廷,军中,全乱似一锅粥。” [温执中,温系;右丞相,枢密使]


    目光落在那道酒炊淮白鱼,若有所思,“皇帝,蒙古人是不讲道理的,蛮夷人一拍脑袋就打过来。朝廷的局面不能乱。”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


    太后倏然展颜,“老身忘了,小玉不爱吃鱼。”向侍女吩咐,“来人,给皇后上一道蟹酿橙。”


    皇后张玉朝她莞尔一笑。


    皇帝道,“大娘娘,左右藏空虚,军费开支又大,温相说不用封桩库的银两去补亏空,”拍拍太后的手,“大娘娘,这不算是件好事嘛。”


    太后语气渐厉,微愠道,“闹到现在,呵,还不如就让他把皇银內帑都拿去,让他补!”


    .


    皇帝已离席。


    侍女收拾完桌上的盘子碟子,太后杨青梧清了清嗓子,“你们都退下吧。”


    皇后张玉此时正举着根不知道从哪里薅来的狗尾草,趴在游廊美人靠上百无聊赖看狗尾草随风飘动,身后传来杨青梧的声音,“小玉啊,沈庭简要把太子送给沈妃养,那就让沈妃养几年吧。”


    张玉轻松一笑,转过身来坐到桌前,“娘娘怎么又提起这事来啦?”


    瞧杨青梧满面愁容,张玉探出热乎乎的手,合在杨青梧搭在膝上凉冰冰的手,张玉陈恳道,“大娘娘,我真不觉得委屈,”


    杨青梧身形微微一晃,微仰起头,“也是,你跟沈妃情似姐妹。”


    她俯视张玉,宠溺说:“且说她沈妃再怎么样,太子也只能叫她姐姐,你是皇后,你才是太子的娘娘。”


    “是。”


    张玉再问道,“娘娘为何如此青睐沈庭简?” [沈庭简,沈系;左丞相]


    杨青梧抿了抿嘴,“小玉啊,你还年轻,很多事情你不清楚,老身能做太后是沈辄当年多有关照。现如今啊,就算是不给老三面子,也总得给沈十二面子。”


    张玉灿然笑笑,“大娘娘说笑了,沈十二可不如老三那么大力气,沈十二能被人尊一句沈相公,还不是仰仗大娘娘帮持。”


    杨青梧眉头舒展,解颐探身拍张玉的腿,“还是我们小玉好。”由衷道,“小玉啊,好好养身子,为陛下诞下个小皇子,到时候,老身怎会让他人成了太子,来日的新皇?”


    张玉回了宫,轻悄悄把门合上。


    宫女小叶,“娘娘。”


    张玉往榻上一坐,唇瓣微颤自语道,“我能不委屈吗?”她愠怒愈盛,“我好好养身子也没用啊。”青葱五指往窗外摘指,“戴贤妃一天三碗补药下肚,也没见她怀啊!”


    小叶声音纯顿,无奈道,“娘娘,这话可不经说。”


    张玉回了些理智,“这沈庭简,也太不把我放眼里了,私立太子,那就算是我忍了,让他送进宫来,她还敢让太后来压我?!”


    小叶一边做手里的活,一边感叹般说:“娘娘,沈庭简实在是不得民心,百姓们都不喜欢他呢。”


    张玉正喝了口水,披帛夹在袖子里,自说自话呢喃,“养几年?她怎么就不能为我令寻他人养做太子呢?”顿了一下,“到头来,她还是只想着自己,我也只是为她作嫁衣裳。”


    小叶瞧了瞧张玉,知道她在说太后,叹口气,“大娘娘对娘娘感情很好的,娘娘你莫要伤心。”


    也不知张玉如何幽幽来了句,“对我好?她也不缺我一个吧。”


    【二月廿七】


    临安府,钱塘门。


    破晓。


    何笙下马车,望着高耸的城墙,钱塘门三个大字,他大喘口气,“到了可算是到了。”


    觉着微风也香甜。[何笙,不明;翰林学士]


    这是自他入行在所,为学士院学士后,所受之首道皇命。


    那日皇帝将他传唤到垂拱殿,让他将温颐中好生带回行在所。[温颐中,温系;原签书枢密院事,督视两淮京湖军马]


    听说温颐中核查边军军费,四川方将军方秀没给他送礼,温颐中就污蔑方将军聚敛民财,渎拿军费,将那方将军生生逼得叛国降蒙。[方秀,不明;原四川江阳都统制]


    何笙想,这回让他把温颐中带回来,八成要给温颐中处刑。


    又听说朝中温沈恶斗,何笙生怕路上跳出来一伙人把温颐中抢走亦或杀掉。


    还好多虑,一路上幸运无人叨扰。


    何笙从马车上翻出来阖门祗候宣谕后自己亲手抄录的口宣,依着夕阳查看。


    畅想自己再赴垂拱殿,皇帝夸奖自己办事有力要给他升官加俸,不禁自喜。


    这是最后一道关,过了钱塘门,也算是不辱圣命。


    乍然一声肃然,“何学士。”打断他思绪。


    循声望去,一大伙佩刀侍卫和一位青衣小吏,其间拥簇一人。


    那人仪态端雅,清冽脱尘,面容极佳,却未穿官服,着黑色暗纹箭袖袍,腰系蹀躞带。


    待那人走近,雪肤瞳色很浅,近乎淡褐色,束起的发丝亦是棕色。


    那人抬手递在何笙眼前丁零当啷一堆牌子。


    何笙探头细瞧,银鱼袋,枢密院都承旨,温府的金边木牌,一块的小巧的玉璧,下缀一柄极窄细木牌,钱塘林。。。不等他看个仔细,这人已收回去那堆牌子。


    是林汝洵。


    听说过这人,科目出身,才华横溢,军绩出彩,家世叠架,他叔叔是林系之首林淮,岳丈是温系之首右丞相温执中。[林汝洵,温系;枢密院都承旨]


    何笙瞧见他身后的佩刀侍卫,心一下子又悬起来,笑呵呵恭恭敬敬揖礼,“林承旨。”


    林汝洵瞧上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好似将此行所为何事也忘了,怔了怔,才往前一步,平宁道,“拟您那份圣旨的时候,我正在陛下跟前,圣旨只写将温签枢调回临安府贬职待任,不是押解入狱。”


    何笙思索他这话的意思,回忆皇帝那三言两语。


    林汝洵略显疲乏,提醒道,“先前温签枢公务在身,过年都没得空回临安回府里,郡主娘娘想念得很。”


    何笙有些乱了方寸,一路上光想着怎么把温颐中带回来,不曾考虑入临安府后他该跟谁交差,总之不该是直接放了温颐中。


    左右摸袖口翻找抄录的口宣,眯起眼睛,来回默读。


    身后却传来林中复的声音,对林汝洵讥讽道,“那陛下听了方秀被温颐中逼反之事后,勃然大怒,那会儿您也在陛下跟前见着了吧?” [林中复,不明;荆湖北路江夏县主薄]


    何笙心中一紧,押队这几位文官之中,林中复差遣虽轻,仗着与沈家有姻亲关系,对谁都恶声恶气。


    林汝洵大抵有一瞬觉着不可思议,转一瞬习以为常,隔着上下打量那林中复,面上神色没改易。


    何笙一阵抖索。


    片刻。


    “林承旨,这不合规矩吧。” 何笙素来行事谨慎,心中拿不定主意,也不愿意温颐中就这么被草率节接走,期望林汝洵能给出更多解释。


    谁知林汝洵对林中复没怎么应付,惟对何笙冷蔑道,“何承直郎曾多次自诩清流门第,这般为难于我,您也要想攀附哪位权宦啊?”


    听见攀附二字千番惊恐,何笙汗不自觉从冒上额头,原瞧林汝洵面善得很,也曾听说是个好脾气的,不料这刻薄的刁难来得猝不及防,这便语无伦次起来,“嗨呦,嗨呦,我这这,下官,额,林承旨这是开下官初次进京入朝自报散官阶的笑话呢不是。”


    林汝洵却似乎不领情,探手从他手里扯过口宣,边看边说,“此事我会写章奏给朝廷,人确实到了临安。”复而投来逼视的目光,“何学士若是觉着在陛下跟前无法交差,只管说是我将温签枢接回了温府。”


    何笙再想说话,蓦然被身后林中复扒开。


    那林中复立身于林汝洵面前,微微扬眉,毫不掩饰寻衅之意,“温颐中极罪深重,朝廷愤懑,钦犯,重犯,林承旨怎敢以枢密院之职,妄自插截于此,只因您是温颐中妹婿吗?”


    何笙后颈两滴汗追着迅速流淌至衣领。


    林汝洵垂眸,似乎任受林中复批讽。


    这大抵也有缘故,朝里温系确实打不过沈系,温系早已呈败势。


    而后林汝洵眉梢一挑,直视着林中复,问道,“缘是我弹劾过林检详,林详检还记在心上?”


    何笙豁然忆起初见这位林主薄林中复,就觉他得带着股子瞧不起人的力劲,竟曾供职枢密院,再瞧瞧林汝洵,循来二人旧仇。


    林中复仿佛颓然轻笑了一声,那一瞬,颇有几分昔日旧仇勾销云淡的意思,冷笑一声,“林承旨,您把路让开吧。”


    这时温颐中自车舆里探头,拿手敲了敲车舆壁,对林汝洵低声传声道,“九哥儿勿急躁,准以公务理以法度,不可因私情干预其中。”


    林汝洵凝望着温颐中,眼里藏着一种旧日不见重逢的微喜。


    半晌。


    林汝洵徐缓下令,把自己的人撤开了。


    何笙心头一松,长舒了一口气,望向温颐中车舆窗柩,暗自告谢。


    押送温颐中的车队,一行一车舆,两马车,官员何笙与林中复两位,押司士兵二十人。


    何笙抬手,押兵抬步,马夫掣马,押队重新起行。


    林中复路过林汝洵跟前时,两个人有一瞬对视。


    须臾间林汝洵眸色冷上三分。


    林汝洵身边那位青衣小吏,当即朝着押队呵道,“拿下他!”


    还不等何笙反应。


    霎时林汝洵身侧三两侍卫直冲林中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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