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负手走至床边站定,宽大的青衣遮住了她婀娜的身姿,狐狸面上覆着莹白的冷芒,她红唇轻启,声音不自觉便带了些淡漠疏离。
“你是许松?许家人?”
许松睁眼木然的看了眼屋里的人,除给自己治病的小丫头外其余三人皆以面具示人,放眼天下,有如此行径的便唯有神出鬼没的青羽楼了。
此趟兖州求药,他本就不报希望,被金吾卫追杀了这么多年,若不是有血海深仇未报,若不是有冤屈无处可述,他早想一死了之……
想到忍辱负重的其他人,许松无奈的闭了闭眼,自己已经拼尽了全力,却依然看不到生机,上天何其不公……
只一眼,沈婳便知眼前之人存了死志,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我们的人在哪里发现他的?”沈婳问。
魏羽搬了张椅子过来道:“临近兖州的通县,他当时正被数十死名士追杀,场面惨烈,我们的人使了些手段,追杀他的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跟死了也差不多,若不是我们有小神医,两天前他就该去见阎王了!”青沅带着个青鸟面具进来,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密信躬身递给沈婳:“阿怃刚破解出来的”
正是紫玉誊抄的那封密信。
上边所书,是金吾卫近来调查太子的简况。
榆贵妃为人纯良端正,不喜以权谋私,又一贯淡泊名利,由她养出来的太子德才兼备,在朝中一向风评极好,何况太子还是皇长子,是众皇子的表率,庆元帝好端端的为何要查他?
难道是要他腾位给褚凌?
想不通就暂且不想,沈婳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朝换好药的楚沫道了句“辛苦了”随后吩咐众人退下。
待所有人都出去后,沈婳才朝床上的人淡然开口:“许前辈,我只想知道许家还有人活着吗?”
许松依旧闭目不语。
沈婳见状便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朝他继续道:“你看我一眼”
许松闻言下意识睁眼,木然地朝她看去。
面具下是张极年轻的脸,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肤若凝脂,绝代倾城……
看着看着,许松的眼角便流下泪来。
像,实在是太像了,这样出众的样貌,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张来。
只是老夫人性烈如火,而眼前这位姑娘却神态清冷淡漠,举止散漫疏离,更添几分清绝之美。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几次开口都因太过激动而发不出声来。
沈婳明白他的意思,遂朝他颔首道:“元英正是我嫡亲的外祖母”
许松听罢先是愣了愣,随后失声痛哭,饱经风霜的脸带着不可置信的恍惚。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许家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沈婳依旧神色极淡的看他:“现在可以告诉我许家还有人活着吗?”
许松伸手抹了把眼泪,面色激动:“有的,你大舅的嫡次子许雍在我出来前还活着,今年九岁,还有你二舅的小女儿许姝,今年八岁……”
一个九岁,一个只有八岁。
沈婳闭了闭眼,胸口扯得生疼。
从许松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沈婳终于知道了当年事情的始末。
八年前,敌国十万大军压境,来势汹汹,许老将军带着三个儿子奔赴战场,殊死搏杀了月余却仍未能取得胜利,眼见战况每况愈下,老将军紧急上书朝廷请求派兵支援,最终等来的不是朝廷的回信而是五万匈奴与敌国大军的前后夹击。
许老将军无奈之下只好继续向朝廷上书,奈何始终石沉大海没有半丝回应,眼见北境就要保不住了,许老将军未免破城后生灵涂炭,便命两万许家军护着城中百姓先行撤退。
虽敌众我寡,老将军却和许家儿郎们带着许家军以血肉之躯牢牢守住了北境以南的重要防线,北城破后,匈奴带兵追上了逃窜的百姓,许家老弱妇孺皆尽数死于匈奴刀下,待许松带人赶到时,唯有被乳娘护在怀里晕过去才一岁的许雍和刚出世的许姝仅存于世。
至此,朝廷的增援才姗姗来迟。
就在许松带着不到一万的许家军护着两个孩子准备回京时,半道却被一支身手厉害的死士出手截杀,许松一开始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直到来增援的人马选择冷眼旁观后他才明白,原来想让他们死的,就是当今天子。
这还真是荒谬,一国之君因忌惮许家在北境的威望,竟亲手残害了一代忠臣。
十六啊,整整十六年,许老将军为大褚守了整整十六年的国门,最后竟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因无召不得入京,许家诸子的一生从未踏入过京都半步,这个由他们守护了一辈子的繁华盛世,他们终是再也看不见了……
沈婳始终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眼中戾色渐深。
太医曾说,母亲腹中坏的,是个男胎。
可笑,简直可笑至极,他怕生出一个娘家强盛的儿子来与他争夺江山,便设计谋害了忠臣一家百余条性命,亲手葬送了六万许家军,还借别人的手杀了自己的妻儿以除后患,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更恶毒的事吗?
耳边声音还在继续。
“死士人数众多且武艺高强,我们刚从战场上下来又怎会是他们的对手,便被碾压着一路往南逃亡,为保老将军留下的唯一血脉,我们冒险进了一处有瘴气的林子,这才得以喘息片刻,后来这些年,他们像圈养牛羊一样将我们封死在这座山中,凡是有人外出便必会遭到他们的追杀,不死不休!”
“何以为生?”沈婳问。
许松眼眶泛红地看她:“我们在山顶寻了处瘴气稀薄之地建了居所,平日以打猎为生,小公子和小小姐自幼生活在那样的地方,身体怎会好得了,此次我冒死出来,就是为小小姐去通城寻药”
沈婳颔首,不再言语。
许松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人。
虽面无表情,语气清冷,却眼含戾气,气势迫人。
她没有像别的小姑娘一样听完就痛哭流涕,反而安静沉稳的让人害怕,她眼中有蓄势待发的力量,身上有信手拈来的狠厉,三分睥睨七分清傲,让人不由心生敬畏。
许松那颗不确定的心,忽地就安稳下来,哪怕她是皇帝的女儿,哪怕她没有表态也没有承诺,他却莫名的想要信任的她。
片刻后,沈婳从怀里掏出个老虎形状的小印递给他:“这是我出生那年外祖父差人送来的,下边印着我的名字,单名一个玥,因我属虎,他便送了这只小老虎来,雕得这样丑,是他亲手雕的吧!”
许松捧着这只小印再度红了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北漠的风沙里,光秃秃的冰地里,危机重重的行军路上,许老将军总是捧着这只小印一点点慢慢雕着,他说,她的宝贝女儿给他生了个宝贝外孙女儿,他希望他的小孙女将来像这只老虎一样,肆意从容,成百兽之王。
沈婳自出生起便从未见过外祖一家,只每逢生辰时,都会收到来自北境的礼物,满满一大箱,有外祖父祖母的,有三个舅舅舅母的,还有有哥哥姐姐的。
这箱礼物穿越千山万水,长途跋涉地来到自己面前,沈婳每每看到,都心生温暖,从一封封信的字里行间,她看到了北境的风沙,肃穆,看到了许家人的淳朴,热爱……
“现在活下来的还有多少人?”沈婳又问。
“不到五百,跟着逃出来的妇孺也算在内”
大部分许家军都在当地娶妻生子了,北城破时,只有一小部分妇孺跟着逃了出来。
沈婳颔首:“你的身份?”
许松微愣,随即沉声道:“原威武将军副将许松,是老将军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孤儿”
所以姓许……
所以十六年来,许家军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外祖父和舅舅们在每一个战场,每一座城池里救下的孤儿,亦或是在连年征战中没了依靠活不下去前来投军的人。
他们得了许家庇护,跟着许家一起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不惜奉上自己的性命……
沈婳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翻江倒海的怒意无处宣泄,她将面具复又戴了回去,起身朝他道:“将你们隐居的具体位置告知青沅,还有所需药物也一并告知,你好好休息,我会亲自去一趟!”
回侯府时见塑月居的灯还亮着,便提步走了进去。
男子颀长的身姿端坐案后,正垂眸盯着手里的小册子看得入神,微黄的灯光将他绝伦的面容镀上了层暖色,眉长入鬓,凤眸低垂,挑灯夜读的模样美好得仿佛入了画。
沈婳忽地就不想扰了这份宁静,静静看了片刻后便欲转身离开。
身后却适时地传来顾景漓清冽的声音:“夫人这是看够了,要走了?”
沈婳披着身斗篷转过身来,不期然就撞进了一双眼含笑意眸光深邃的凤眸里。
她晃着手里的玉佩朝他走去,清绝的面容掩在灯下,身姿柔软,长睫微敛。
“侯爷将大半身家都用来给我防身,这是何意?”
声音温软又散漫,恁地勾人心魄,顾景漓的心霎时就跳漏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