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征兆地,刚下过一场雷阵雨,筠舒苑的小院里积起大大小小的水坑。
丫鬟们在屋檐下抱怨着,这个年头儿的京城,像是头一回如此多雨。
“铮——”几个节奏舒缓、润色清亮的音响起,丫鬟们不约而同地噤声,是自家主子在弹琴。
琴音袅袅,主子的技艺越发精进了,每次弹得都不一样,她们虽不懂品赏,却也总能听得如痴如醉。
弘昀从正院出来时,将福晋院里的不顺抛之脑后。
他本想直接到舒书院里去,无意间打量了下自己,决定回前院换身常服。
谁料被突如其来的大雨绊住了脚步,只得去书房又看了几份折子。
一月前出城的一个卖油翁,似是一路上留下了军中人士才懂得的标记。牵扯下去,或许又是桩大案子。
弘昀自接下那份吃力笨拙的差事,也并未有丝毫懈怠。就连阿尔顺都有些疑惑,主子为何会主动请缨,明明还会有更好的机会。
只有他自己明白,不能再等下去了。
皇阿玛是从激烈权谋的勾心斗角中厮杀至最后的赢家,却凭的是一招韬光养晦,至诚至孝。
无论是下臣还是他,若是有一点其他心思,在圣上面前,简直无所遁形。所以,不如主动参与进朝堂,光明正大地展现自己的能力,就从普遍被嫌弃的差事做起。
弘昀有着天然的年龄优势,但除此之外,无可依靠的母家,所谓的妻族他更不愿搅入。
吏部尚书和图勒,乃是纯臣,也是雍正为数不多的心腹大臣,绝不会轻易卷入争储这样的事中。
或许也是因此,雍正大方地将他的长女戴佳氏赐于他做嫡福晋。
眼下,贪墨案的追查竟牵扯出军中人士,不知会不会和从前的皇家旧事有关。
“贝勒爷,雨停了。”王有全进屋打断了他的思绪。
靠近筠舒苑时,略显烦闷的心情被悠扬琴音沁入,弘昀不禁驻足,是一曲《平沙落雁》。
这是古琴名曲,他自小听不同的先生弹过,也作为课业练习过,可从未像今日这般沉浸入琴音描绘的天地中。
未惊动任何人,弘昀缓缓走到舒书练琴的后连廊下,准确捕捉那抹身影,眼神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专注。
悠然恬淡亦生趣盎然,借大雁之志言豁达闲逸。
一字未言,心中的郁气却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一曲终了,舒书露出淡笑,这项技能现在是越发纯熟了。这阵子一直在学新曲,原主的意识协助加上自己的勤练,应早晚能回到原先的水平。
一旁的侍女递上手帕,舒书接过附在手上,轻轻按揉那纤纤十指。
突然,一只男人的手撩过帕子,将那玉手拉过,径直揉捏。
舒书先是吓了一跳,闻着熟悉的松香,松了口气,嗔怪地瞥了眼,口中请安:“妾身见过贝勒爷。”
弘昀没有说话,依旧盯着手中的柔荑男人的手劲有些大,舒书本是想放松下弹完琴的手指,现下倒被捏得更痛了。
“爷,您松一些。”星眸泪眼,格外令人怜惜。
弘昀急忙松开,有些手足无措。瞧着舒书似乎垂首有些笑意,又气急地反应过来,却也无可奈何。
舒书噗嗤笑出声,主动站起身挽着男人:“贝勒爷,外头还是有些闷,咱们进屋吧。”
其实,弘昀这时候来打断了她一个美妙的计划。
肠胃养了这么些时日,她心里又有些痒痒。前几日让小厨房特地去采买了蕨根粉条,准备自制一碗酸辣蕨根粉。
冯嬷嬷在小厨房瞧见这粉条,十分惊诧,差点还责骂了一顿管事怎么能将此等食物送进贝勒府。
舒书这才知道,蕨根粉在古代是低等的食材,属于农家百姓之食,大概就比野菜好一些。
哎,蕨根粉可是药食同源的好东西,野生天然在现代是褒义词,还是卖点呢。
最后,舒书摆出主子的威严,又搬出原主在庄子上的经历才说服了冯嬷嬷。
随着男人进了屋,舒书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说要去趟小厨房做酸辣蕨根粉的事儿,被弘昀一句话砸得外焦里嫩。
“阿舒,给我生个孩子吧。”
?
这是犯什么病了?这话应该和福晋说才对吧?要不是实在隐秘,舒书都怀疑弘昀发现了自己暗自服用避孕药物,故意来试探她了。
愣住是真的,转眼间换上一个清浅的笑容,略带苦涩:“贝勒爷何要捉弄妾身?您和福晋的子嗣,才是顶顶贵重的。”
“男人扳过她的身子,目光直视,眼中是令舒书害怕的认真:“没有捉弄你。”
视线下移至舒书的腹部,弘昀眼神幽深。最近身边的一切无不让他感到压抑持重,他感觉到只有在筠舒苑,浑身才是轻松的。
嫡子是责任是任务,可他私心里更期待和舒书拥有一个属于俩人的小生命。方才情不自禁吐露心声。
舒书不想回答这似乎带了几分真情的话,如今浓情蜜意,随时都可能如泡沫般散去。
羞涩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贝勒爷,如今暑气仍盛,妾身这有一道开胃的吃食,您可愿意尝尝?”
弘昀掩去心底一丝未得到回应的莫名情绪,轻声道:“好。”
“贝勒爷先别急着答应。这食物确实非高门大院常食,而是生长在农间,制作也较为朴素。可能,会有失您的身份。”
弘昀微蹙眉头:“我又不是那等只吃山珍海味之人,百姓能入口,我为何不得入口?”
不错,这方面是个贤明的。舒书放下心来,对着弘昀又笑着福了福身子:“那贝勒爷且等一会,妾身去趟小厨房。”
蕨根粉已早早浸泡完成,陈醋、香油、酱油、芝麻、黄瓜、胡萝卜、细丝红椒等备齐,味汁调好加入食盐、少量糖拌匀......
最后蕨根粉、黄瓜丝、胡萝卜丝、红椒丝放入琉璃小碗里,均匀倒入味汁。
第二碗如法炮制,只是红椒少了些许,放在云珠端着的陶瓷盘上。
“贝勒爷,这道称作酸辣蕨根粉,夏日用较为开胃,清凉解暑,也可祛热解毒。医书上说还能助人入睡。”
黑色的粉条,弘昀确实从未用过,话虽说出去了,还是稍显为难。
凑近一闻,倒是勾起了食欲。上次舒书买的红色辣椒,在这里做了配菜。
入口,凉爽丝滑,酸辣鲜咸,竟真是道佳品。
弘昀没把这当主膳,便三口两口地用完了。刚夹了两口的舒书心中发笑,果然没人能逃得过酸辣口的诱惑。
这还是没放多少红椒呢。
餍足地擦了擦嘴,弘昀瞧着舒书,突然想起,额娘近日胃口大减,虽有做戏的成分,但身体不适也并非全然托词。
阿舒做的这新鲜菜品,是不是能呈给额娘尝尝?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打转,但身为长子,到底许久没做过这样贴心的事儿了,压下了向舒书开口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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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万物似乎都陷入了沉睡。点点繁星闪烁,月光洒在一隅,映出府院角门旁的两个人影来。
“之前说好的,二十两银子,都在这儿了。”一个压低的女声沉沉响起。
另一个身影掂了掂那鼓囊的钱袋子,露出满意的笑容:“嬷嬷办事果然爽快,你放心。拿着钱我就离开京城,保证跑得远远的,谁也找不着。”
那女声有些着急:“你今晚连夜就出城,那尚书夫人可不是个善茬,若是被她的耳目发觉些什么,此事定会败露。”
“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信我?这事一开始我就谁也没告诉,你把心稳稳放肚子里。不过,你这么算计自家主子,图什么呀?”
男子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听女声道:“不该问的别问。钱也到手了,赶快走。”
银子相撞的声音格外悦耳,彰显着又一笔不义之财。
男子刚要转身离开,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脸色倒是带了几分郑重,道:“那个药,已经可以停了。再接着用可就不是气血上的事儿了,说不准会造成子嗣困难,你可别害我。要是真被查出点什么,我祖宗八代都得从坟里爬出来打死我。”
“知道了,我有分寸,你快点走吧。”说话人有些不耐烦,已经准备合上角门。
男子下意识摸了摸脑袋,垂首看着沉甸甸的银两,咧嘴笑着,转身离去。
一簇月光映照上脸,赫然是白日里那信誓旦旦在戴佳氏面前诊断出孕相的民间“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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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转眼又是一天天的升高,刚从福晋房中请安出来,想着一屋子女人明里暗里讨论的七月初七。
舒书脑袋有些发疼。
古代的仪式感,确实太多了些。从前的她倒是很乐意过节,毕竟生活总是需要些借口给自己加糖。
但在这能看得见底的后院中,七夕这个日子,便意味着许多无意义的比较。
贝勒爷会留宿在哪,女人家都分别会准备什么样的礼物,贝勒爷又会赏谁夸谁。
明明,没记错的话,七月初七更多意味的是未出嫁的少女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