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言绕着湖向桃林深处走去,渐行渐静。桃林景色甚美,石砖上飘落着零星花瓣,她不自觉放慢了步子。
“姐姐,真是让我好找。”忽而身后飘来一道女声,她转过身见是薛明棠寻着路找来了。
“你若是同我说蕙心女学的事情,便不必说了,我不会去的。”书言抬眸,又半侧过身看着树上的桃花,语气淡然却很是坚定。
“你定要避我如蛇蝎?”薛明棠走近了一步,看着她的侧脸,她脸上的笑让人分不清是何意味:“还是姐姐你对母亲将蕙心女学留给我,心存芥蒂?”
“不是。”她回道。
“为何?论才学你在我之上,明明可做如母亲那般受人敬仰的女先生,同我发扬她的女学。如今,你竟凭着满腹才学去开间书肆?”薛明棠逼问,语气满是不解,对她的所作所为深感荒谬,说到最后人有些不屑地笑了一声。
书言对着她的咄咄逼人,面色平静,开口解释:“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她治学观念不合。”
“不合?”对面的人显然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世道艰难,女子生来就要低男子一等,甚至有的家中连女子读书都不许。母亲毕其心血创办女学以让寒门女子有书可读,得有一技之长,安身立命。与你有何不合?”
“她于女学上的建树不可否认。但花有百态,人亦是。为何要皆苛求成一种模样?你,我其实都是。”书言唇边露出几分讽意,眼里也有些冷与抵触,字字珠玑。
恰时,春风扰了一树花静,她摊开掌心,花瓣却戏耍般从指缝中溜走,便收回了手,转身离开。
她的话留了半句,都是什么?
薛明棠敛眉思索不语,待她再想细问时,那人已走远。
经此一场对话后,书言心也稍微有些沉重,在走的路上便又问了自己一遍,都是什么?
在某种意味上,她与薛明棠都是可怜人,都是薛凝残留世间的影子。
又走了许久,三层高的藏书阁就立在了眼前,楼体上还留着岁月的痕迹。与寻常楼阁不同,为了方便搬运书籍,它在其后身设计了楼梯与通道,人可直接从外面进入楼内。
书言推开门,阳光透过门的缝隙挤入楼内,白光乍现,空中漂浮起的尘埃肉眼可见。
书架林立,藏书众多,靠窗的地方摆放了桌椅与软榻供人阅读。此处虽是有人定期打理,但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书籍久放的陈味。
女子拿起门口放置的灯台,沿着一旁盘旋而上的楼梯去了二楼,走到四周打开了轩窗,室内瞬间亮堂了起来。
书言独自寻了一处光线好的地方,站在原地翻阅着架上的书。
忽而,“吱呀”一声,二楼的门被缓缓推开,略有些刺眼的光打在了她的身上。
她不知道原来藏书阁的侧面也有开门,迎着光她微眯着眼,逐渐看清门口站立一位男子。
长身玉立,腰背精壮。眉目如画,甚是俊朗。气质出众,英姿凛然,映得整个藏书阁都黯然失色。
书言见他应当也不是寻常人,也不欲多加言论,只是朝着他颔首简单地以示问候,目光又回到了书上。
半晌,她觉得身后似有灼灼热意,再次望向光处,发现那人脚下未动,负手而立。一双眼漆黑如墨,略带考究地打量着她,似要将她看出个洞来。
她被盯得心里发毛,眼里略有疑惑,只能试着开口问道:“您可是来找书?”
那男子收回了目光,冷冰冰地应了两个字“不是”,起身便向里走去。
书言只觉得这个人好生奇怪,但也并未放在心上。
与这边平静无波不同,男子那边已是惊涛骇浪。
霍彧寻了个由头退席,避开人多的地方,走入了桃花林,见有一处楼阁便想来歇歇脚。
他顺着侧面的楼梯上了二楼,见未落锁,就试着推开。
推开的一刹那,他的心口处便窒住了。
仅看一个侧身,他就知道那是她。
容貌易改,但骨不会。
日日入梦,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眼前。他亦有些恍然,背于身后的手攥紧,痛感来袭,他才肯定这是现实,而非梦境。
几缕碎发弯于下颌,勾勒出弧度。光洁的额,低垂的眉眼,再向下是微挺的鼻,微合的唇。身姿纤细却不羸弱,仪态极好。
片刻,她转过头来,他终于得以看清她的面貌。
他也幻想过她长得是何模样,但总觉得万般皆不是她。
今日得见,他心里暗道,她就当生得这般模样。
“您可是来找书?”她问道。
他方回过神来,对上她那双盈盈水眼,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但眼底失而复得的喜悦却难以掩盖,他只得故作镇静应:“不是。”
霍彧坐在侧边的椅子上,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好似明白了什么。
桃花好像确实都盛开了。
隔着几层书架,他隐约能从空隙中看到那抹身影,情愫如脱缰的野马般在他心里横冲直撞。
他取下了腕间用以辟邪的菩提手串,放在指尖拨动以求心静。
书言看了会书,便觉得席间饮酒的酒意已然涌了上来,虽然饮得并不多,但脑袋已有些昏沉。
她拿着书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靠着窗想吹吹风清醒一下。
可天气渐暖,暖风拂人面,困意更浓。她手杵着脸颊,没过一会儿便觉得书上的字模糊一片,趴在桌上小憩了起来。
自是不知,有人经过她的身边,想要触及她的脸颊却猛然收回了手,替她关上了一侧的窗户,无声离去。
霍彧下楼时,脑中还残留着女子的憨态,红扑扑的脸颊在那清冷的面上倒是显得几分可爱。
不由低笑一声,眼里、唇边,尽是浓浓笑意,恰如雪山春融。
书言醒来时,已过了一个多时辰,日头渐西,室内的光亦暗了几分
她直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脖颈与胳膊,眼神还有些惺忪。
扭头时看见身侧的窗户已经关上,她愣了一下,她分明记得睡时还是开着的,难道是她记错了?
她再环看四周,也无其它人影,想必刚才那位公子已经离开了。
那这窗户,会不会是他关上的?
一想起那人冷峻的面容,又觉得不太可能。
萍水相逢之人,她也无意再深想,将书归于架上,关好门窗便离开了藏书阁。
霍彧回来的路上,恰巧碰见了一对男女,姿态亲昵,。
“不用想书言定是在藏书阁。”女子拽了下身旁人的衣角,断然道。
那男子嗯了一声作为回应,转眼似是看见了什么,便拉住她停下,示意她看人。
女子则顺着他的指示投过目光,眼下一惊。
“王爷。”林致先开口问候,茶白色的衣衫衬得人气质出尘,如长于峻岭的荼靡,高不可攀。
霍彧见到他们二人在一起也未表现出惊异,唇边还留着未散尽的几分笑,令人如沐春风,整个人也亲和了许多,回了一声:“林世子。”便提步离开。
“林致,定北王方才是不是笑了?”谢玉茹颇有些不可置信,眼眸微睁。
男子又是言简意赅地回复:“是。”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吐字如金啊。”谢玉茹撇了撇嘴,轻哼了一声,抱着臂抬眼看他。
林致自是看破了她那点小心思,狭长的眼对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定北王方才当是笑了。”
平稳地几乎没有波动的语气中,谢玉茹却硬生生地听出了揶揄的意味。与男子目光对峙中,她先败下阵来,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刚刚你同我爹说什么了?”谢玉茹很是好奇,伸手摇着他的胳膊。
“也没说什么。”林致心下特意逗她,故作高深。
这一句话,惹得女子好奇心更重,语气里已掺了撒娇的口吻,央着问:“没说什么是什么?”
“说谢小姐什么时候肯纡尊降贵嫁来我敏郡王府。”男子低头在她耳边轻语。
话落,眼含笑先走了几步。
谢玉茹定在原地,方才每个字都听得清,但组起来是什么意思?
嫁,嫁去敏郡王府?
她现下人有些飘飘然,面上飞速地染上了两抹红晕。
等她反应过来,人已不站在身前,她欲追过去时,却看见他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面向她站着,似是等她。
谢玉茹觉得眼前的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终于落入了凡间。
她小跑着扑到他身上,紧紧环住他的腰身,男子亦拥住她将她扣在怀里。
“哪有你这么突然的?”女子脸在他的胸前蹭了蹭,好像要将眼中的热意驱散开来。
“有吗?我还以为是惊喜。生辰快乐,阿茹。”林致揉了揉女子的发,语气轻柔。
……
霍彧方回到府中,福寿就提着灯迎了过来,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不由多看了几眼,“王爷,您今日可是遇见什么喜事了?”
福寿自霍彧小时便在跟前伺候,知道这位小殿下是个情绪嫌少外露的主。今日他的脸上比往常都要温和许多,多了些人情味。
“有吗?”霍彧转过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唇角的勾起。
迎着光,福寿更看清了他面上的表情,他家这位爷是真的在笑啊!
霍彧抬头见落于屋檐上的月比往常都要皎洁,口中无声地念了两个字。
原来她是叫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