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言白日里去了薛府,因未提前告知,路上也无人相迎,她站在薛老的门前方想敲门时,便听见了里面连续不断地咳嗽声。
“小姐,您来了。”钟叔端着药碗打着招呼,面上也有些不自然。
书言听着那咳声,心就如被狠狠揪住难受得厉害,她伸手接过药碗,担忧地问道:“钟叔,外祖父病了多久了?怎么也没告诉我一声。”
钟叔将要答复,那屋里的人像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平复了喘息声,喊着:“言丫头,进来吧。”
薛老坐起身,靠在身后的软枕上,面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般憔悴,对着来人道:“快坐下。”
“我前几次来看您,您也这般瞒着我。”书言想着平日里见面素来健朗的老人,私下却卧病在床,而她作为晚辈竟浑然不知。
心下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她看着薛老两鬓的斑白,想着她的外祖父年龄也确实大了,她是不是真的该找个人安定下来让他放心?
“小毛病,我这不是也怕你担心。”薛老见她低着头知她心下难受,宽慰着。
“大夫怎么说?”书言抬起眼,眼眶似有湿润。
“还能怎么说,无非就是那几句话。”薛老的语气略带轻松,不想眼前的人心有过多负担。
书言的心里却更是沉重了,端起药碗侍药:“您先喝药。”
薛老喝过药后,药劲上来人便有了睡意。书言与钟叔二人从房中离开,让他好生休息。
“小姐,其实老爷的这病自开春以来便一直未好,药虽是在吃却也一直不见效。”钟叔神色担忧,开口将薛老的病情如实告知。
“钟叔,这些时日您也劳累了。”书言向钟叔道谢,语气里有些愧意。
她这些时日确实来得未有往常勤,因而疏忽薛老的病情。
“您说的这是哪里话,都是应该的。”钟叔却摆摆手,不以为意。
——
暮色渐沉,街上的叫卖的商贩大多收摊,来往的行人零零散散,白日喧闹的街市渐渐冷清了下来。
书言坐在门口处的椅子上,小臂撑在桌上拄着脸颊,目光一动不动地投向门外放在地上的灯笼,依稀可见焰芯翩舞。
人还在走神,眼前突然笼下一片暗影,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抬起眼,那人的脸看着几分眼熟。
那人见到她也是面露诧异,但不过一瞬光景,很快就隐了下去。他试着开口唤了一声:“舒姑娘?”
书言一愣,“我姓林。”
那人面色有些不自然,略带歉意道:“抱歉,林姑娘。”
“是我,您可是来买书?”书言顺势站起身,个子还是比那人矮了一个多头,不得已微扬了头,按例询问道。
那人道:“不是。”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二人都笑了一声,眼神亦撞在了一起。
许是那人的眼,瞳色太深,不经意间就带着些许侵略与压迫感,她不敢再多看,转而避开了交错的目光。
“您自便,有事喊我就好。”书言微微行礼,去了里面的隔间。
她背后不觉泛起热意,虽未回头但也总觉得那人似乎还在看着她。
霍彧确实在看她,直至人消失在屏风处,他才将目光收回。
他傍晚从刑部出来,未坐轿步行回府,走在路上却是头一次注意到这间书肆——琅嬛书肆。
他不觉间想起了她读书的模样,心下一动,支了随行的侍卫回府,自己走了进来。
方一入门便见她似是走神不知在看些什么,知他挡了视线才缓过神。
对视的那一眼后,她转身的背影怎么看都有些无措,像是只受了惊吓落荒而逃的兔子。
她都不怕他顺拿东西的吗?
他的脸上不禁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肆内无人,霍彧也便随意地四处打量起来,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架子上的书籍按类摆放整齐,角落里放置了几盆花,长势正好。书架旁也有摆放好桌椅,确实是个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只可惜,他……
隔间里,丹青一把拉过水墨,悄悄在她耳边说:“水墨姐姐,你觉没觉得小姐有些不对劲?”
水墨看了看正煮茶的女子,手上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但就是比平时缺些了精气神,整个人也蔫蔫的,她点着头赞同道:“确实有些不对劲。”
“自从薛府回来后,小姐人不是在走神就是在忙得一刻手也不停。不会是薛老先生有什么事了吧?”丹青很是疑惑,只得试着猜测。
水墨不知事情原尾就未开口回应,只是心下也觉得有些惴惴不安,过了会儿叹了口气,“小姐这性子素来爱将事憋在心里头,她若是不说咱也没法知道。”
她再想说些什么时就见书言端着茶具走了出来,茶壶的壶嘴里腾起氤氲热气与悠长的茶香。
女子来了一句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你们说我是不是该定下一门亲事了?”
丹青被惊得一愣,圆眼微睁。水墨也略有讶异,诧异之余,自然地接过了书言手上的茶具。
“小姐,你……”莫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吧。丹青后半句尾音拖得很长,没将心里话全盘托出。
“没什么。”书言微哂,面上又扮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眼里的愁意却如外面聚集的浓云般。
她又对着水墨嘱咐道:“你去端给那位客人吧。”
女子向前走了几步,目光一扫便看见那人坐在椅上看书,神色专注。
只是这地方离隔间很近,不知道刚才的那番话他有没有听见。这么一想,她也略微有些尴尬,尤其是对着那张俊毅的侧脸。
书言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自是没看见那人捏起书页的手指紧绷,青筋与骨节清晰可见。
随后,水墨将茶盏放在桌上,斟好茶水说了句:“慢用。”
霍彧将视线从书上转到了茶水上,拿起茶杯轻轻地左右晃了两晃,看着水在杯中肆意翻涌,待平息后饮了一口入喉。
口齿间留有茶香,浑身惬意,一日的疲累在此刻间都烟消云散。
那日踏青宴上的茶与这个很像,但香气却不如它浓厚。
——
丹青和水墨对了一下眼色提议道:“小姐,明日香山有个庙会,不如咱们去瞧瞧?好久都没出去玩过了。”
她品出了丹青口中的好意,面色为难坦言道:“明日我想去拜访冯老先生。”
“冯老先生不是回春堂那位神医?”丹青讶然问。
“可是薛老先生身子不爽利?”水墨闻言也开口问了一句。
书言应是,“外祖父咳疾久未愈,可能是没看对病症。”
“我听说冯老先生虽然医术高超,但人脾气却大得很,现在也很少给人诊病了。”丹青没见过冯老先生,但对他暴脾气的事可是早有听闻,毕竟那回春堂就开在书肆的不远处。
她前两年还能时常听见冯老先生的怒吼声,隔了一条巷子还能听见呢。
丹青的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轰隆”的雷鸣声,雨倾盆而下,重重地拍在地面上。
水墨与丹青连忙去将门窗关好,屋内瞬间安静了许多。
丹青拿衣袖擦拭了额间刚刚被溅到的雨水:“这雨下得真急啊。”
平日里的书言最喜欢临窗听雨声,可她今日却着实没有兴致,甚至觉得颇为沉闷,很是压抑。
她起身离了窗子去书架上寻本书看,脚步不自觉地停在平时向来不会留意的小说架子前,上面罗列着当下京中时兴的一些才子佳人小说,丹青倒是很爱看这些。
书言随手拿下了一本,封皮上写着“风流才子俏佳人”,再拿一本“冷酷大人美娇娘”。她翻了翻书中的内容,她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她伸手放回去时身后传来一道极富磁性的声音:“林姑娘。”
书言被这突然一声惊得手不禁抖了一下,手中的书险些落在地上。
她回头见霍彧也在看她手上的书,那几个大字就赤裸裸地摆在了眼前,他又将视线移到了她的脸上。
她也清楚地看到了男人脸上的笑意,虽是一瞬,但她还是捕捉到了。
“您说。”她将书迅速地放了回去,掩饰好方才的窘迫,镇定道。
“我来结账。”霍彧举起手上拿的三本书示意给她看。
书言将书打包好递了过去:“一共三百五十文。”
霍彧愣了一下,也没料到三本书会这么便宜。
对面的女子似是读懂了他的表情,解释了一下:“手抄书大抵会贵一些,您拿的是雕版印刷的。”
他恍然,抬手翻了翻衣袖和腰间才发现自己忘拿了钱袋,只得拆下腰上玉带别的玉佩放在桌上。
单看那玉佩的成色,书言就知道眼前的人定非寻常人家的公子。
他不怕给,她倒是还怕弄丢了。她于是伸手推了回去:“您这次不方便下次来时再付也没关系。”
这回换是霍彧窘然了,他颔首又将玉佩别回了腰间。
门外的雨声已微不可查,但推开门的瞬间还是有细雨斜进了屋内。
他曾雨中行军,对这等细雨也未放在心上,正欲出门,女子却喊住了他:“您等一下。”
他看着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把油纸伞,朱唇一张一合对他道:“外面还下着雨,您路上带着吧。”
他伸手接过,手指不经意与她相碰,似是触电般酥麻的感受从指尖蔓延到体内,激得他心跳加速,稳了稳语气:“多谢林姑娘。”
书言没有回话,对他微微点头,缩了缩衣袖下刚刚不小心碰到的手指,只觉得指尖有些滚烫。
外面的街上正奔驰着一辆马车,两个人坐在前面御马,一人道:“玄青,你说主子去什么书肆啊?他不是一看书就头疼?”
被唤玄青那人回道:“主子书房的兵书难不成都是摆设?”
“你说得倒也是。”玄墨想着也确实如此,但主子的书房除了各类兵书好像也没别的书了。
他一看到眼前熟悉的人影,忍不住抬高了音量:“哎哎哎,快点,那不是主子吗!”却被玄青空下的左手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玄青立刻调转了车向,向一旁的巷子里拐去,对着那人说:“你险些坏了好事。”
“什么?”玄墨面露疑惑。
玄青瞥了他一眼:“你没看见主子身边站的人?”
玄墨人未看清,但看身形约莫是个女子。他嘴张得似能吞进一个鸡蛋,好似窥到了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
谁能想到战场人杀气腾腾的定北王此时正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上还绘着兰花的图案。纵使这伞与其气质根本不符,那人却满面春风,乐在其中。
玄青见霍彧人来迎了上去,打算接过他手里的伞和书,却被他推脱了。
霍彧径自收了伞,长腿蹬上马车,将两样东西放在身侧,手摩挲了一下伞柄处,上面好似还留有余温。
淅淅沥沥的小雨敲击在车厢上,却好似奏起了一首春曲,欢快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