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不静啊。”慧空夹起一颗白子放在棋盘上，转瞬间一条白龙腾云而起，雄踞半壁江山，余下的黑子气势大落，退居一侧，不成气候。
对面有些走神的男子被点醒，待低头观棋盘上的局势时，不由错楞一刻。败局已定，手中的棋子已然无处可落只得放回棋篓中，叹道：“是我输了。”
春风掀起了一旁的柳枝，在空中不断交错缠绕。
“这倒是不像你，最近可出了什么事不妨说与贫僧听听。”慧空生得便是一副出家人的相貌，慈眉善目，两耳有轮，见人便带三分笑。
自那日一梦后，心底好像被播下了一棵种子，如野草般肆意生长，扰得他心神难安。
霍彧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以他二十年来的见闻实在难以解释，为何那道倩影时时在他脑海中盘旋一事。
后来他已经渐渐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见过她。
他眉峰隆起，抬眸不解道：“大师，稷山可有......鬼魅一说？”说到最后，他的底气都颓了三分。
慧空一听，脸上的笑意更甚，那双澄明得可洞察一切的眼几近眯成缝：“你不是最不信这些？当年宸妃娘娘为您求的菩提手串您是硬说什么也不肯戴着。还站在那净心堂下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边说着，还学出霍彧当年那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对面的男子见状也是笑了，有些惭愧道：“当年是在下莽撞了。”
“不知这鬼魅是何模样？”慧空放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神态怡然，似是什么事皆已了然。
“是位女子。”
“你可曾见过？”
“见过。”
“后山上的桃花快开了。”
在霍彧回味着慧空所说的后山桃花时，远处一位美妇人款款而来，身间装饰不多却硬是将寺中春景比下三分：“小七，快来让母妃看看！”她又唤了声慧空大师的名号，颔首以示问候。
他刚站直了身子，美妇人的手便已抚上了他的面颊，仔细打量着，下了结论，语气很是心疼：“黑了，瘦了。”
她又侧过头问了身边的随行侍女：“阿南，你说是不是？”
被问及的阿南点头应是，见到人面上也是止不住的欢喜：“王爷是比去年瘦了些。”
慧空也不好久留，便行礼告退。
霍彧则是老实地站在原地，任由其把着他的手臂端详，见她神情依旧激动，那双凤眸里还含着热泪，倒映着他的影子。
其实他回京当日便想来看望宸太妃，却得知人已经去了瀛洲，于是就拖到了今日。
宸太妃原定的行程是今日傍晚回，他就在法华寺歇脚，没想到人回来比原定早了许多，还直接找来了这里。
他看着宸太妃脸上还有倦色，心下一软，语气也带着几分歉意：“母妃身子可还安好？”
“都好，都好。你回来便都好了。”宸太妃半晌才撒开了他，拿出手帕试了拭眼角的泪水，又问，“此番回来，你打算在京中呆多久？”
“应当会长住一段时间。”
“当真？”宸太妃语气里还有些不敢置信。他这儿子莫不是转了性子，可算舍得离开他那风沙黄地了？
“儿不敢欺瞒母妃。”霍彧扶着她，无奈答道。
“回来也好，你皇兄这几年在朝中也不易，你正好帮衬些。”
“是了，我前几日在瀛洲时，见了位故交之女，那模样与年纪都与你相配，要不挑个时候看看？”
“......”
阿南在他们身后跟着，听着母子二人的一问一答也是笑弯了眼。
王爷此行回来确是有些急，接到他即将抵京的消息时，她与太妃人还在瀛洲游山玩水，一行人紧赶慢赶，今日才刚刚赶回来。他们母子二人算得上是一年多来头一回见面。
又走了几步，霍彧便听见一女子唤了一声，“慧空大师。”声音柔若春风。
冥冥之中似有一根线引着他望去。
待他回头时，却只看见了石阶上跃起的裙角。
“在看什么呢？”宸太妃察觉到霍彧半晌未曾应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没什么。”霍彧摇了摇头，继续听着她说话，只觉心间有些空落。
几人边走边聊去了离法华寺不远的庄子，也就是宸太妃现今的住处。宸太妃自先帝驾崩后觉得宫中憋闷甚是无趣，便搬出了宫，寻了处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建了座山庄，距法华寺也不过只有一柱香的脚程，来往十分便利。
——
慧空见来人，面上挂着笑：“林姑娘。”
书言肩上挎着一个木匣，里面装着几本经书，说话时便将里面的书拿出递了过去，“前些日子您托给我的古籍已经修复好了，您可要看看？”
“林姑娘做事，贫僧放心。”慧空接过来，颇为满意。
本已破损的书籍被修补好并重新装订，如获新生。
“林姑娘，若是有空便留下了用顿斋饭吧。”慧空见外面日头渐盛，临近正午，便开口留人用膳。
“多谢大师，来前我已用过膳了。此次前来我还有一事相求。”书言面露几分难色。
“姑娘但说无妨。”
“家中祖父素爱礼佛，尝闻菩提心经之妙法，却寻求无果。听闻贵寺藏有此书，不知大师肯否借我誊抄一份？”书言也不知慧空能否应允，据她听闻法华寺的经书素并不外借。
慧空不以为意，笑道：“自是可以。贫僧引你前去吧。若是还有其它中意的书，尽可借去。”
“这怎可使得。”书言显然也是被慧空的“阔绰”惊到了。
“无妨，书本就是给人看的，束之高阁也无用，徒落一层灰。”
“顺便代贫僧同薛老问候一声。”慧空人在前面领路，手中盘着佛珠。
书言又是一惊：“您与家中祖父相识？”
仔细想想二人倒也有可能互有交集，一个礼佛，一个身居佛寺。
慧空颔首对此没再说什么，径直转了话题，“林姑娘也不信佛吧？”
话虽是询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她应是，眼神划过一丝不解，不知为何慧空大师会突然问她这个问题。
“为何？”他又问。
“握在手中的才为实，人如此，人的命运亦是如此。”她答。
慧空点点头，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同他说得差不多。”
书言觉得今日的慧空大师说话云里雾里，让人摸不到头绪，心里暗自思量，这个他又是谁？
而后二人一路无言。
书言下山时，已近傍晚，山边的红日泛着金光，如水墨般层层晕染开来。
在山脚处，她碰见了谢家一行人，谢夫人、谢家公子谢青竹与好友谢玉茹。
她走路并未留意四周，还是谢夫人喊住了她：“林姑娘，也是来法华寺礼佛？”
谢夫人出自江南的书香门第，身上有着一股书卷气，生得亦是清秀佳人。
“不是，来这办些事。”书言对今日的事并未多说。
谢玉茹见到书言也很是高兴，双眼弯弯，直接冲过去揽住了她的胳膊：“书言，一会儿同我们一起回去吧，正好顺路。”
谢公子人如其名，身姿如竹，相貌肖母，是为清秀的翩翩公子，他看着胞妹活脱的样子，无奈一笑。
书言摇了摇头婉拒：“马车就停在下面，水墨丹青还在等我。”
抱着她胳膊的女子点点头，她知道书言的性子，也不多劝，脑筋一转想到了什么：“小半月后是我的生辰宴，你可要赏光来，帖子过两日再奉上。”
“生辰礼么，你就替我画幅美人图吧，我要挂在墙上，日日观摩。”
书言含笑应了下来。
谢夫人确是把人拽了过来，佯恼般点了点她的头：“你这丫头，还张嘴管人家要生辰礼。”
“家妹见笑了。”谢青竹面上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知道玉茹有一位好友，之前也有过几次碰面，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真的笑，而非礼节般的客套，眉眼舒展，分外灵动。
闲聊间谢家的侍从已赶来马车，分手之际，谢玉茹见拐角处一人骑于马上在路上飞驰，讶然道：“那不是定北王吗？”
书言闻声望去，头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定北王，男子高大挺拔，身躯凛凛，臂膀坚实有力，正扬鞭催马。
一晃间，他便隐入了夕阳中。
“想当年谁人不知京中的玉面郎君，走在街上都被人掷果满怀。如今久经沙场征战多年，多了份男子气概确实不假，看看这肩、这腰、这腿。可惜啊，就是这脾性……”谢玉茹抱着臂膀，中肯地评道。
谢青竹听得恨不得捂了她的嘴，堂堂定北王怎么让她说得就如那街边贩卖的的白菜。
书言顺着谢玉茹的形容不禁回想了一遍，虽只见了背影但人确实是器宇轩昂，气度不凡。
谢夫人再与书言说了几句客套话，一行人便乘马车离开了。
书言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那种家人间的温情是她不曾感受过的，有时她倒也很是羡慕谢玉茹。
日光西斜，高挑的身影落在地上，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