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六年,三月初三。
稷山,草木葱郁,春色盎然,宜踏青。
踏青宴由京中第一大茶楼品茗楼承办,实则是适龄男女相看的相亲宴。在宴会一旁的空地上分散着几群茶楼的侍女,她们正围炉烹茶以供宴上客人茶饮。
宴会依着稷山的地势,凿出了一条曲水,人列作左右,男女东西分开而坐,中间架着一座竹制屏风,只可见绰约人影。
不知相貌,以诗会友也算是踏青宴的独特之处。
书言待来到宴上时,人已几乎坐满,她不好贸然入座,站在一侧不太显眼的位置,驻足听了一会儿。
宴上时不时会传来某位公子吟诗的声音而后是一片喝彩之声,她也听得来了几分兴致。
“林姑娘。”
书言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是品茗楼的一位侍女,她也有几分眼熟。
“不知林姑娘可否帮我个忙?”半夏眼眶微红,神色焦急,她的手背还有一处烫伤,还有一两个烫起的水泡。
她也是宴上负责烹茶的侍女,方才来人说望松亭来了位得罪不起的贵客,让她备一份煎茶的茶水。但她却在夹取炭火时不小心烫伤了手背,无法煎茶。她四下也无茶楼的人,只看见了林姑娘。
半夏与书言有过几面之缘,也有幸见识过她在茶楼煎茶的样子,连颇为挑剔的掌茶姑姑也对其赞不绝口。她说清了来龙去脉,有些忐忑地等着眼前女子的回复。
书言直接应了一声:“好。”她又对着她伤到的手道:“你的伤还是早些处理为好。”
半夏心下一暖,也未料到她会如此爽快地答应,心下不由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只是这么好的姑娘,不知京中为何会有传闻,说她杀害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呢?不然那由当年京中第一才女薛凝一手创办的蕙心女学为何交到了养女的手中而非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也索性不再想,这高门中的弯弯绕绕,也实在不是她们所能打听到的。
书言随她去了一侧的凉亭,跪坐在垫子上,腰背笔直,低头煎茶。她先是将茶饼放在架上用文火烤炙,待到茶饼烤制出清香时放在容器中等其冷却。趁着这功夫便开始煮水。茶饼冷却后将其碾碎备好,水沸时加入少许食盐,等到再沸腾时放入茶叶。
一侧的半夏有些入迷般看着女子娴熟的手法,等她空下时感激道:“当真是有劳林姑娘了,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女子闻声抬起头,清秀的眉眼舒展一笑。乌黑的发,白皙的颈,青色的簪,相互映衬,自有一番韵味。
“我也正好闲着无事,举手之劳而已。”书言回过后,将茶叶放入沸水中。
而后,她们身后传来一道年轻女声,“半夏姐姐,姑姑在催你了。”
一位约十三四岁圆脸姑娘手中端着莲子羹向前走了两步,未察觉脚下的东西,身子便直直向前扑去。
“茯苓!”半夏大喊一声,正要上前,身前的女子却抢先一步直身拦住了茯苓的腰身,人也不住向后仰了几分,险些倒在地上,幸好在没有碰倒一旁煮沸的茶水。
但那大半的莲子羹尽数洒在了书言的衣衫上,深了一大片,上面还落着浓稠的粥状物,好不狼狈。
茯苓未缓过神来,人还贴在书言的身上,还是半夏用那只没伤到的手将其扶了起来。
“林姑娘,没烫着吧,真是对不住,茯苓平素里也毛手毛脚惯了。”半夏面露愧疚,心下里还是有些不安,不知她会不会怪罪。
茯苓也垂着头,愧疚得面色通红,“姑娘,是我不小心,我赔您一身衣裳吧。”说着,拿出袖间的手帕擦拭起书言的衣衫,却如何也擦不干净,却不想女子摁住了她的手,缓缓道:“不必擦了,衣裳也不必赔了,我去后山洗洗就好。”
话毕,书言径自后退了一步,脸色也看不出什么显露的情绪,与二人点头示意便出了凉亭。
“你呀,怎么做事还这么毛躁!幸亏人家林姑娘性子好,若是碰上气性大的,你还能安安稳稳站在这?”半夏弹了一下茯苓的眉头,恨铁不成钢。
茯苓的脸更加红了,就如熟透的苹果,她扯了扯半夏的衣袖,有些不好意思道,“半夏姐姐,林姑娘的腰身真软。”
茯苓一想起方才林姑娘的揽过她身子时所触及的柔软,身间若有若无的馨香,还有那只按住她的手,宽慰的眼神。她不禁将手捂在了热扑扑的脸上,想要降降温。
半夏嚼了半晌字,才明白这丫头说的什么意思,惊了些许,揪起了茯苓的耳朵:“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呢?”
“半夏姐姐,我知错了!”茯苓喊了声疼,立刻讨饶。
“糟了,茶水!”半夏猛然想起,惊喊一声。
——
望松亭视野开阔,不仅可以观树,侧旁还傍着一座飞瀑,可观银河落九天般的景色。
此时,亭中正坐着一位黑衣年轻男子,他的墨发一半用玉冠束起,余下的披在肩头,随风微微扬起。鬓若刀裁,剑眉星目。
骨节分明的手置在石桌上,指尖、掌心皆有薄茧,手腕处挂着一串菩提珠子。
这人正是当今皇上的胞弟,定北王霍彧。他自十六岁便离京驻守边关,虽久不在京中,但其战场杀敌,令大戎敌军闻风丧胆的奇闻不知被京城中的茶楼编出了多少话本。
霍彧提起一旁的茶壶,往茶盏中倒水,浓醇的茶香扑鼻而来,他的目光不由一亮。茶水入喉,神色却有些失望与惋惜,茶是好茶,却煎得过了火候。
他欲在放下时,抬眼间便看见一位青衣女子从山下走来:身姿高挑,背影绰约。步履间,裙摆几乎未动。而后,她便侧身蹲在溪水边上,勾勒出婀娜的身姿。阳光下白得有些反光的手一捧捧舀起水,慢条斯理地洒在弄脏的衣袖上。
一举一动间,不经意惊扰了一池春水。
男子倏地转过头,垂首看着手中的茶盏,那深褐色的茶水好似也泛起了层层涟漪。
一缕春风袭面而来,霍彧却觉得周身几分燥热,喉间干渴,不禁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心口处跳得厉害,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也不知道为何会对一个正脸都未曾看清的女子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不是没见过美人,但只觉得美虽美矣,只是美在皮。而她好像不同,纵使未曾见过相貌,他也知道她是美的,美在骨。
另一边,书言整理妥当后便回头看去,刚才隐约觉得有人在看她。可,周围寂静的只有水声与莺啼,放眼望去也并无半个人影,只有葱葱郁郁的树木。
她看着未干的衣衫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宴上,索性走到一旁的树荫下依靠着树背坐了下来。
一片翠绿的树叶飘落在她的衣上,书言捡起它放在自己的唇上,手指捏住叶子的边缘呼气吹奏了起来。
“食指与中指分开些,对,叶片再抬高些。”男子离她很近,她甚至还可以感受到呼在她耳边的热气。他亲手帮她调整着姿势,他的衣摆还若有若无磨蹭着她的脸颊,那里已不觉间浮起了两片红云。
声音渐起,确是不成曲调。男子倒是握拳置于唇间,轻笑出声,亲昵似的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间,“我便说小言最是聪慧。”
“先生,您逾礼了。”书言有些怔愣,他与她离得太近了。
她退后一步,躲开了头上的手,抬眼却对上了男子那双含情的笑眼,心跳不由漏了一拍。
书言从唇间拿开了树叶,闭眼拍了拍自己的额间,怎么会突然想起他了?定是因为那日外祖父提的那句。自那一别,也约有两三年未见了吧,她知道他的动向大多数还是从外祖父口的口中。
他也只会是她的先生。
“书言,你竟在这?”那女子语气讶异,一双水眸睁得浑圆,她的长相很是明媚大气,端的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只是那饱满的唇却是异样的红润。
书言也很是诧异,眼前的女子正是谢丞相家中的小女儿,亦是她京中为数不多的闺中好友,她知道谢玉茹与林世子的事情,疑惑道:“这宴是相亲宴。”
“我知道,只许他相看别的女子,不许我相看男子了?”谢玉茹也坐在书言身旁,拉着她的手臂,有些恼道,但眉眼间却无半分恼怒的样子。
“你的唇。”书言似已了然,故意逗她,那双细长的眼也弯了起来。。
谢玉茹恍然,摸了摸唇角,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炙热的温度,一想起男人气急败坏咬破她唇角的事,她就不禁咬了咬牙:“被狗咬的。”
就算不是狗,也定是属狗的!
“话说,你又怎会在此,莫不是春心萌动了?我们的林姑娘也有今日啊。”谢玉茹转了话题,手肘碰了碰书言的小臂,眼睛眨了眨揶揄道。
书言顶着那一探究竟的目光,叹了口气,“外祖父又在催我的婚事了。”
对面的女子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惊得树上小憩的鸟都离了枝头。
书言则是颇为无奈,只得等着谢玉茹笑完,她那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薛老说得对,你呀,确实该考虑了。”谢玉茹擦了擦眼角的泪,收敛了几分笑意。
“我实在没那个心思。”书言握着自己的手指,眼光有些黯淡。
感情之事向来强求不得,而她也不信上天会在这事上偏爱于她。
“书言,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生得这般好看,品性才情哪里比旁人差?我若是个男子,早就将你八抬大轿娶进门了。”谢玉茹伸臂揽过她的肩膀轻拍着,宽慰道。
“话说回来,咱也不必急。俗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人还得慢慢品。”
书言对着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且走一步看一步吧,有些事可遇不可求。”
“好了,请你去江海楼吃上一顿!”谢玉茹起身,拽着书言便往山下走,路上还在拉着她闲聊。
“你可知道定北王回京了?”
“略有耳闻。”
“那日我在家中的议事堂远远见过一面,这人虽长得不错,但冷得跟冰块似的,定是个不好相与的,你今后可得离远些。”
……
亭间,霍彧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那被挽着的女子,墨发好似绸缎,随着无形的风,一圈圈绕在他的心头。
她渐渐淡入了一片绿色之中,无半分踪影。
他的目光也随之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