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在广南呆了半月有余,过了这么久,京中皇帝那边也要有决断了。陈文默再耽搁不起,可账簿的事依旧没有头绪。
虽则胡齐这个吏官在王洛川手下做事,甚至算是与他朝夕相处,但毕竟官阶低微,涉及核心利益的勾当王洛川不会让他过手,更不会给他透露,仅指望着他察言观色和机灵劲得到的那点儿细碎消息没办法替他爹脱罪。
眼看着走进了死胡路,一筹莫展之时,徐参议竟来了密信。
那日陈文默在屋中闭目休神,他身子一直算不上好,没得过什么大病,但小病不断,应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从前一到夜半就咳,咳得没法入睡,调养了几年,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但头痛的毛病还是会犯。
这几日忧思过度,让他这个老毛病又重新破土生芽,一抽一抽地磨着他。他怕袁若卿担心,没和她讲,自己撑着维持着轻松的样子,实在疼得紧了也有办法,临行前带的丹丸足够他捱到回京。
今日也一样,头又开始疼,起先像思绪化作丝丝缕缕的线纠缠不休,恰又有人不怀好意捋出线头自太阳穴往外扯,紧接着一根牵带另一根,脑子如炸了般裂将开来。
他疼极,扶额摸上榻,呼吸越来越粗重,右手轻车熟路探去角枕旁的包裹,掏出了一粒深黑色药丸送进口中。他含着,苦涩顿时在齿尖逸散开来,及时拉回了他一丝即将离他而去的清明。
正值午时,天气燥热,这次的痛没上次那么容易褪去,丹丸都要化尽了还像有人拿着小锤子在他头上敲打,没法做事情,他只能和衣上榻卧着歇一歇。
却不想刚躺了盏茶功夫,耳边什么东西疾驰而过,带过一股劲风撩起他汗湿黏成绺的发丝,紧接着“咚”地一声,撞在了他身侧的木梁上。
这一异响让他不得不下榻查看,头疼让他的眼睛涨着难受,视线也不甚清晰。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循着方才的声音望去,视线逐渐焦距在扎进梁柱上的红缨飞镖上。他也会用镖,知道这种短镖并不多见,镖身薄,易受风力影响偏失方向,并不是个伤人的好兵器。所以很明显,它并不想要人命,而是别有他用。
果不其然,镖身上扎着一封折了几折的信。他用力取下镖,将信拿起展开,凑近眼前读,越读眉头锁得越深。
落款是徐知成,整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袁若卿白日会来陈文默屋中与他商议计划,到了午时就自觉离开,让他有时间能小憩片刻。陈文默虽说着不会有人找来这里,但他毕竟逃亡在外,赌不起,夜晚他依旧睡不实,提心吊胆地睡几个时辰就起来打更。
袁若卿自知他有意让她宽心,也不戳破,两人心照不宣。
所以今天袁若卿早早听见陈文默这屋响起动静还挺诧异,他平时就算醒着也鲜少弄出声音,她总怕扰他好眠,要趴着门缝听很久,确定里面有声音,他醒了,她才会敲门进去。因为这一怪异举动,过路人都觉得她有什么不良怪癖,总向她投来极不友善的目光。
她拍了拍门,“陈兄?”
陈文默刚看完信,听到门声,应道,“袁姑娘,进来。”
她手里提着个小包裹,一定又是去集市买的。看他就坐在桌几旁,自己也凑过去,解开捆着油纸的绳,摊开油纸,香气扑面而来。
“酱香鸭掌,尝尝。”说着捡了个个头大一些的朝他送了过去。
陈文默笑笑,却没有手去拿鸭掌,他左手持镖,右手捏着信。
袁若卿看过去,他额头上还有没来得及拭净的细碎汗珠,脸色也有些苍白。
“你怎么了?又生病了?”
陈文默摇了摇头。
袁若卿觉得他不对劲,放下鸭掌伸手去探他额头。
他没有躲,她粘着酱料的手就那么贴上他的额头。
“没发烧啊,怎么这么多汗?”
“刚刚休息,睡着了,做了个噩梦。”他解释道。
他这一路逃亡,不做噩梦才怪。袁若卿如释重负笑了笑,放下手,“我说你怎么了呢,不怕不怕,只是个梦。”
接着垂眸,看了看,“你这镖,又是要扎谁?”
“醒来却发现,噩梦成真了。”他把信递过去,镖也递了过去。
她也霎时懂了,捡起信来从头看起。信很长,她看了有一阵功夫,也跟着一脸凝重起来。
“徐叔信里说,王洛川已经找人跟踪我们有些时候了。”
“就连他府上也有他的细作。”他补充道。
“那我们这些天的行踪?”
“他应该都知道。”
“那晚约见胡齐?”
“他应该也知道。”
“……”
袁若卿杏眼圆瞪,变故太突然,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袁姑娘,你这个徐叔,与袁将军是怎么个交情?”
他以前也问过袁若卿,袁若卿只当他随口一问,她也随口一答是故交,至于相交到什么程度,他没问,她也没细说。
彼时徐参议被诓在家美其名曰休沐,如今看来跟软禁差不多。他那时去徐府进出无阻,话间徐参议一直在诉苦,述说自己难处。他当时只以为他不肯帮,找理由推脱,如今看来是十成十的受人挟制不敢妄动。
“生死之交。”袁若卿答。
“徐叔和我爹有几年没见了,难得的是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徐叔出身寒门,本来也能做个京官,但那时朝纲混乱,一连诛了几位官员,各中原因不明,连带着家眷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人心惶惶不安。我爹就劝他先去个小地方捡个不露风头的位子坐,安稳起见,就在皇上面前谏言,让他南下至广南做主簿。”
这就说得通了。
陈文默点了点头,那时他娘刚过世,他被送回老宅养着。
皇帝登基时还年幼,一直是太后垂帘,直到皇帝弱冠,太后也没有放权的意思。
皇帝急于揽权,太后不肯放权,这对母子的分歧就此愈演愈烈。烧到前朝去,就差点让京城掉了个个儿。朝臣提着脑袋上朝,生怕哪句说错了不是被太后下令枭首就是被皇上打了板子,总之,既要揣摩皇上心思又要揣摩太后心思,余下的脑袋还要想着暗地里怎么站队能幸免于难,上一回朝汗珠子能接一碗,满朝文武上至皇帝亲眷下至芝麻小官,个个愁容惨淡。该提的事不能提,该解决的也都积压在六部堂官那里报不上去,整个桓朝都笼罩着浓厚的乌云。加之外族算好了时机,流寇趁机作乱,各地百姓流离失所,就连路边的算命瞎子都开始胡言——桓朝要亡。
这些袁若卿都有印象,陈文默自然也记得,且若说感悟之深,与陈文默相比,袁若卿定要甘拜下风。
“徐参议肯冒此风险致信于我,定是受你父亲嘱托。”
袁若卿点点头,可能太久没和爹通信,不知怎的,一听人提起她爹,她就惴惴不安。
“徐叔信中说,他那里留有完整的账簿,也替你查了,不算损耗,实到八十三万石,王洛川给你的账簿差之千里,中间的差额应该就是被他们贪了。”
陈文默附和一声,“现在要做的,就是找证据。”
“证据就在徐府里,不如我去偷出来?”
陈文默摇了摇头,“你偷不出来。”
“怎么不能?我轻功好极了。”
“袁姑娘轻功再好,能抱着几百册账簿翻墙?”
“我多去几趟。”
“不可,”陈文默斩钉截铁道,“徐府如今都是王洛川的眼线,你一趟也去不了。”他眼尾微红,立目警告她,
“你的时间不多了!”袁若卿也提醒他。
她也知此去凶险,但承诺的事,她总要用心去践诺,这是她爹教给她的。
陈文默起身刚要说话,一阵嗡鸣自左耳处起,由左至右蔓延覆盖了神识,神思涣散,逼得他一个踉跄,使力握紧桌几边沿才稳住身形。
袁若卿眼疾手快扶住他,又把他带回位置,无可奈何道,“咱们有事好好商量,你动什么气?”
陈文默揉了揉太阳穴,脑中那股钝痛渐渐化去,他默了片刻,沉沉道,“和那两个吏官耗不起了,为今之计,要速战速决。”
他们时间不多,只在栈馆里坐以待毙已经不是上上策,如今要主动出击争取,才有路可走。
“你要如何?递信给那另一个吏官?现在我们周遭已经都是眼线,你怎么联络他们?”
“徐参议既然能把密信递到我手里,我们就也能把消息传出去。”
“怎么传?”
“我去。”
“你去?”袁若卿哂笑一声,“你会翻山还是会上树?”
她又瞄了眼窗外,“能把镖丢进你房里的人总得会上树吧?”而后指了指对面那棵随风漂浮的柳,“你说,你会哪样?冷静点,别逞强,术业有专攻,这种精细活就该让给我去做,你什么都会,拉着我一起出生入死做什么?”
“袁姑娘,”他涩然开口,一时顿住了,“这一计太凶险,若你……我该如何?”
“上回我说过,若你有三长两短,我就去和你爹解释,我也如此,若我身陨,你就去和我爹解释,你就说,说我闯荡江湖,出师未捷……”
“你够了。”他突然着恼,低低呵斥了一声,良久,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