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他就要为他赌上自己?说不准那个什么狗屁的贵人就是想要个孩子,等她生了小孩就弃她不顾让她自生自灭,到时候她如何自处?难道一定要到了悔无可悔的地步再撒泼打滚求他回心转意?简直荒唐!”
袁若卿听到激动万分,声音铿锵盖过了雷雨声,直将陈文默耳鼓震得一阵嗡鸣。他没急着再开口,换了只手替她遮风。
她一股脑说完也意识到失态,低头抬眸觑了陈文默一眼,噤声之前补了句,“对不住,陈兄故事讲得好,让我入了戏想到了某位故人,一时哀其不幸,你继续,我,我不插嘴了。”
他淡笑一声,道了句“无妨。”又开始娓娓道来。
“其实弦音赌赢了,那位贵人当真有意于她,也是真的迫于家里逼得紧出此下策。后来他把弦音怀了自己骨肉的事情给他父亲说,他老人家暴跳如雷,但也知道生米煮成了熟饭,要是不接纳弦音弄不好她会在外乱说毁他儿子清誉,他儿子仕途要紧,而且,”他顿了顿,“他也觉得只要当家主母贤惠宽容能理事,多些莺燕也无伤大雅。”
他说这些话时眼中隐约含着隐忍的恨意,他好像和她一样对这个故事痛心疾首,可他怎么捡了这么个让人听了都憋屈的故事说给她听?难不成……
他的眼眸黑亮,就着远处的如豆灯火,袁若卿看到了他眸中映衬的自己。
难不成这人就是?
袁若卿似乎后知后觉悟出了其中端倪,一股恶寒涌进心底。
“后来呢?”她心中大概有了数,话也再不敢乱讲。
“后来,那男子回私宅接弦音入府做妾,他那时还满心满眼都是她,当着她的面一再保证他此生绝不娶妻,心中只她一人。弦音很开心,高兴的不是他的山盟海誓,而是能和他长相厮守,她就已经知足了。弦音后来说,她从没奢望过心上人能为她永不娶妻,但人活当下,只要当下他有这心,她便知足。”
“所以后来男子拗不过父亲娶了家名门贵女时,弦音也没有很伤心。那时她已经为他诞下了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已经四岁有余。她那天就笑着站在空无一人的凉亭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湖那头红灯高悬,那么多宾客都在祝贺他的夫君娶了一位贤妻。弦音的儿子年少不懂事,在凉亭里看见她,就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发呆,她说,‘今天是你爹的喜日子,娘也为他高兴’。”
“她是在口是心非,她一定也很难过。”陈文默话至一半有些讲不下去,袁若卿亦是满眼恸色,接他的话续道。
“或许,但她从没和人讲过,她对谁都是笑脸相迎,无论是她的儿子,还是她所谓的夫君。哪怕是她后来毁了手,再难弹奏琵琶,哪怕她让人坑害,被逐出府邸,在以前那个破旧私宅了此残生,她都没向谁述说过自己的苦。她此生,做错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遇见他,她本就不该遇见他……”
“陈兄,”袁若卿打断他,“陈兄你节哀。”
他眼中闪着晶莹,却不同于外面渐弱的冷雨,那晶莹是滚烫的,灼烧着袁若卿让她的呼吸阻滞难行。
“袁姑娘猜的没错,这个可怜人正是我娘,我也正是那个在我娘腹中就被我爹当筹码的私生子。”他抬眸,勾唇冷笑,“我和我娘一样,也犯了错,她错在遇见我爹,我错在生在这个家里。”
生在一个本不该有,且由爱生恨的家庭。
“你怨恨你娘亲吗?”
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怨她独留下八岁的我,没有带我一齐走。但我没能救她于水火,又有什么资格怨她?”
她也没等到他长到能救她出牢笼的年纪。
他又说了很多,直说到骤雨渐稀,模糊的月光钻出云层,氤氲着雨雾,映着荡开如波的乌云洒下一片昏黄的光晕。
他说,他娘去世那天,他爹带他去看她。他看见她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冷榻上,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他年纪不大,但醒事早,清楚地知道母亲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可是他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掉,看着母亲的尸身像面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他爹痛心疾首地打他,把对母亲亡故的遗恨一股脑发泄在他身上。他骂他冷血,恨他无义无情。
“你怎么不哭?”
“我在赌气,所以不愿意哭。”他说。
袁若卿苦笑了一声,哂道,“你和你母亲也挺像的,一样的倔强。”
雨止了,风也弱了不少,透过湿透的长衫吹起了一身的寒意。陈文默紧了紧肩膀,袁若卿也跟着打了个寒噤,“陈兄今日怎么与我说这些?”
陈文默敛了恨意,眼中方还荡漾的波澜转瞬即逝,他自嘲笑了笑,“袁姑娘不是说长夜无趣,想听故事吗?”
“……我听什么故事都行,也没有听别人伤心往事让自己舒心的习惯。”
“我记得在京中时,袁姑娘曾经问过我,我放任我爹如此待我,不会悔吗?”他放下还支在墙上已经酸麻的手,“不会,因为我娘,她生前爱他彻骨,她曾叮嘱我好生与他相处,这算是她的遗愿,我不愿忤逆她。”
袁若卿吸了口气,道,“好生相处是互相的,她这样说或许只是怕你因为她的缘故不与你爹亲近,怕他不再护着你,所以希望你讨巧卖乖一些,以后也好过活。这也并非叫你一味隐忍,你爹都不好生待你,你又何必对他言听计从?”
“我怕让他不开心,我娘在天之灵会不安。”
说到底还是不愿拂了他娘的心意,哪怕为了自己生存。
袁若卿叹了口气,“陈兄,长路漫漫,你一味忍辱自苦,你娘在天之灵就会心安吗?”
他顿了顿,“我不知道。”
“我猜不会的,你爹是她的心上人,你也是她的心头肉,她也一定很爱你,也不愿看到你受苦。”
“我……值得吗?”他眼中闪过一瞬的迷惘。
值得吗?一个在她塌边不肯掉泪,连她简陋的丧礼都没有去成的儿子,值得她珍而重之吗?
“值得,陈兄是一个值得被珍重的人。”她看着他,目光坚定,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
陈文默看着她,如释重负地笑了,“就当袁姑娘是在夸我。”
袁若卿摸了摸鼻子,恍惚间反应过来外头雨已经停了,她推了推身前岿然不动的陈文默,“陈兄,夸你归夸你,咱是不是该回去了?”
陈文默怔愣了一瞬,下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横在她身前,与她相贴站在一起,遂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抱歉,向后退开半步,给她让了一条道出来,“袁姑娘请。”
果真一路再无半滴雨,两人回到栈房已是凌晨,不远处浮出了一抹亮色,若不是被乌云遮着,这会儿恐怕天已大亮。
陈文默照例将她送回房门口,自己作势就要走。
“诶?”袁若卿叫住他,“霍叔走了,不如我们明日退一间房,你我住一间吧。”
陈文默听了摆了摆头,“袁姑娘,恐怕不行,前辈临行前叮嘱过,你我不能一屋同住。”
“为何?你我一人一间岂不挥霍,而且,”她顿了顿,神秘兮兮地道,“你这会儿又不怕京里来人抓咱们时没有照应啦?”
陈文默蹙眉望着她,这是他与霍临风的说辞,途中怕她为这事心思深重无法安眠所以从未告诉过她,于是淡笑着缓缓开口,“袁姑娘不打自招,果真听墙角的本事登峰造极,我甘拜下风。”
袁若卿得以地咧嘴一笑,“不及陈兄耳力出众。”
“放心,那行人短时间还找不来这里。对了,前辈还说,你切不可再乱饮酒,让我时刻看管着你,毕竟你醉了酒受罪的是我,”他无奈一笑,“还有我上身的衣服。”
“你多醉一回,我的衣服就要多个窟窿出来。”
袁若卿又想起之前的尴尬事情,遂缩缩脖子跟着羞赧一笑,“陈兄放心,那种事情不会再有了,我发誓。”说着她一本正经抬起手臂,蜷起首尾两根手指。
他们在门口拜别,袁若卿转头回了屋子。
却在陈文默这头将将一只脚踏进屋中时,那头杯盏应声而碎。
他暗道不好,来不及多想,退步走去隔壁,隔门问道,“怎么了?”
“陈兄……有老鼠……”
门朝里打开,袁若卿一脸惊魂未定看了他一眼,随即往桌案上指了指。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陈文默看见案上有一只死透了的田鼠,田鼠体态短小,身上却流了很多血,此时已经变成了深黑色。目光上移,旁边正蹲着那只霍临风送给他们的信鹰无影,它眼睛睁得大大的,见到他来,还作势拿喙碰了碰那只死老鼠,看样子是它捉的无疑。
无影虽没甚表情,但袁若卿深切地感受到了它此时的得意。
原来霍临风说的惊喜竟是这个。
惊吓之余,袁若卿愤恨地攥起了拳头,她这个挨千刀的霍叔,明知道她最怕耗子。
陈文默也明白过来,担忧之色褪去,缓缓道,“你还担心它没吃饭,我看它更担心你,怕你饿,还特意给你留了一只。”
袁若卿嘴角抽搐了几下,回头恨恨道,“陈兄喜欢?不如它这份好意你来笑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