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日,她都是半夜潜进陈府,天将将破晓再回家。
陈文默不善言辞,多数时间都是沉默地看她忙活,身体好些就跟着她一起干。袁若卿看着挽起袖子劈柴生火的陈文默,觉着和之前的谦谦公子哥判若两人,厨房里的粗活他干得甚是熟练,显然从前也没少干。
她虽在外叱咤,这些活计做的确实不多,能给他煎个药已是极限,是以很是生疏,一不留神就糊了自己一脸飞灰,用手擦了发现手还没脸干净,便苦恼地择了个树墩子坐了,一脸幽怨地看着他,“我不来你就不吃饭,等着小爷我伺候你?陈公子你过分了吧?”
陈文默手起斧子落,劈开最后一块短木,幽幽道,“我本没想吃,不是袁姑娘你说饿了吗?”
袁若卿一时语塞,他确实说不饿,袁若卿看着覆了一层灰的炉灶和他桌上那几块干裂的酥饼陷入怀疑,才说自己一路奔波,又累又饿,要去他家灶上搞些吃的,其实就是要给他做一些。
陈文默很久没听见声音,撂了斧头回头看了她一眼,苍白的脸浮上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袁姑娘好意,陈某知道,后院还有一块锻脩,我去炒一些。”
袁若卿瞥了瞥嘴。
吃饱喝足,又扯了些闲话,陈文默还在忧心陈蕃的事,两人便琢磨着若是他身体好些了就提早启程。
正商量着,外面传来女子的声音,把俩人都吓了一跳,细听那声音轻细婉转,喊的竟是“陈哥哥”。
“陆长歌!?”袁若卿陈文默同时开口。
“她知道你要走?”
陈文默也一脸茫然,“我三四日未出府,不应该。”
眼看着声音愈来愈近,陈文默也坐不住了,起身嘱咐袁若卿躲好,自己出去会客。
陈文默甫一出去,袁若卿就听到外头女子哽咽起来,“陈公子,官……官兵就要来抄家了。”
她好像来的有些急,气还没顺过来,这会儿见着人了又哭,说话更不利索了。
袁若卿一惊,抄家是意料中事,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白天她还找了京中线人打探消息,线人说朝廷那头还没查清,皇上的意思是将涉案之人暂时羁押待办,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竟要连夜抄家。
若是当真等他们来了,恐怕陈文默也要跟着下狱。事情紧急,袁若卿也顾不了那么多,当即开门走了出去,“陆妹妹此话当真?”
陆长歌显然不知道还有人在,惊得瞪着袁若卿说不出来话,急得袁若卿上前替她顺背,好半晌她才缓过来些,认清目前有三个人的现实,问陈文默道,“这位是?”
“陈某的挚交。”
袁若卿等不及,又问了她一遍。陆长歌看了看陈文默,一时不知当不当答,陈文默又跟着问了遍。
“千真万确,官兵已在南门整兵了。”
“那去抄户部侍郎和兵部尚书的家了吗?”
陆长歌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不知是没去还是她不肯说。也是,她爹是兵部侍郎,兵部尚书钱乔生入了狱,她爹便成了大家翘首以盼看热闹的对象。若是钱乔生出不来,那他就是下一任兵部尚书,是以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看他是要念旧情还是落井下石。
于此,陆长歌为自家爹,她也是不会说什么实话。
袁若卿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文默一眼,“借一步说话。”便拉着陈文默朝旁边走了几步,低声道,“我去替你拿包裹,有什么告别的话快点说。”
陈文默心领神会,也知道今晚非走不可,点了点头。
他折转回身,问道,“陆姑娘怎么来的,令尊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我趁爹娘都睡了偷跑出来的,为了提早告诉你一声,你也好做准备。”
“胡闹,女孩子家深更半夜外出,遇到歹人怎么办?”他语气有些严厉。
陆长歌懦懦地看着她,看着看着食指抵上鼻子,又嘤嘤哭起来,“陈哥哥,不如你逃吧。”
陈文默自怀中掏出手帕递过去,“我正有此意,此后山高水长,陆姑娘一定保重。”
“我知道你不喜我,可……可是我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你……我就……”说到动情之处,便又开始讲不出话。
陈文默默了默,语气缓和道,“陆姑娘,我陈某是个寡淡之人,你也看到了,我陈家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过得尚且艰难,实是保全不了任何人,您身为贵女,必不可随陈某吃苦。陈某多谢陆姑娘垂爱,此后陆姑娘定会得一心之人,举案齐眉,我今日先提前给陆姑娘贺喜。”
他这一番话讲出来陆长歌哭得更大声了。
袁若卿拎着陈文默早就收拾好的包裹远远站着,虽听不清这俩人说了些什么,单看陆长歌恋恋不舍的样子,就脑补出了一系列苍天无眼有情之人被迫分离的折子戏,一时不忍打扰,直到陆长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快要断气之时她才小跑上前,想着本来糟心事就足够多,这身子比陈文默还孱弱的陆家小姐要是再哭晕在这,那可就更难办了。
“陆妹妹,陈兄只是暂避他处,也不是去送命,信我,我肯定替你护好他,回来囫囵个交给你。”
陈文默甚是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别耽搁了,咱们走。”
陆长歌被他们拉着一起出了府,他们刚出府不久,就听见不远处马蹄嘚嘚,震得脚下土地都跟着颤抖。
两人将陆长歌送到光亮之处,嘱咐她尽快回家。
陆长歌也知他们再拖不得,恋恋不舍地目送两人离去。
他们先潜回袁府,袁若卿拿了自己的行囊,嘱咐开门的家仆不许吵,只给留春留了字条,去马厩牵了两匹马,又不舍地摸了摸被惊醒的御风。
她将其中一匹牵给陈文默,自己上了另外一匹,一扬马鞭,黑鬃马绝尘而去。
长风之中,袁若卿的兜帽被吹落,她头发高高束起,经风一吹,肆意飞扬。
陈文默跟在身后,注视着那个背影,突然觉得她像暗夜里的光,带着浓烈的炙热,像灼灼烈火,浇灌在他心坎里。
他错了错神,显然觉得逃命途中想这些并不合时宜,而后狠夹马腹,紧追上她。
出了城,天方泛起曦光。袁若卿见身后空空,想着官兵一时不好追上来,又走了几里,见有家驿站,便回身朝陈文默道,“我们下马歇个脚。”
一路颠簸,不仅陈文默大病初愈吃不消,就连袁若卿都觉得骨头架子要散了。
驿馆里的人替他们栓马喂料,两人进去要了两杯茶,袁若卿又掏出酒壶给了小二,“去,给我灌壶竹叶青。”
小二一惊,“这酒太烈,姑娘喝这个怕是要喝坏身子。”
袁若卿一脚踩在长凳上,斜着眼道,“你们店是不是没有?”
小二不置可否,“往来客人要赶路,都不喜欢烈酒,所以小店没酿这个,要不姑娘来壶韩檀香?这是小店招牌,路过的客商都爱喝。”
袁若卿揉了揉眉,挥挥手勉为其难地让他去灌。
陈文默喝了口热茶,饶有兴致地看向袁若卿,“竟不知袁姑娘喜欢竹叶青,若是早知道,上次请你吃酒就不点秋露白了,陈某还是没能投其所好。”
袁若卿手一挥,“无妨,我平时也不喝烈酒,赶路嘛,烈酒暖身子。”
两人又趁四下没什么客人商讨了一下接下来的计划。正谈得火热,陈文默突然神情严肃,食指搭在嘴唇上,示意袁若卿噤声。
袁若卿也意识到了什么,及时收了声,侧耳细听,果真听到了马蹄声。
陈文默快步走出驿馆,俯身附耳于地,片刻抬起头来低声道,“不好,有人来了!”
袁若卿翻身上马,又过去助陈文默一臂之力,将他扶上马背,而后狠夹马腹,马蹄高昂蓄力,落了蹄便带着袁若卿飞奔出去。
两人走得并不慢,但显然后面的人是有备而来抓人的,那马跑得极快,且到驿站也没停脚,目的似乎非常明确。
袁若卿暗道不好,又行了二三里,眼见着身后追兵已在视线里,虽模糊却愈来愈近,袁若卿心一横,轻勒马绳,马奔跑的速度降了下来。她朝陈文默道,“你先走,我会会他们。”
陈文默一惊,“不可,他们人多,你寡不敌众。”
“你刚听他们能有几人?”
“十个有余。”
袁若卿勾唇一笑,“那还不是小爷的对手,拼马我们肯定拼不过,为今之计,只能正面碰了,你快走,我解决了去追你。”
说着便勒停马调转了马头。
陈文默没走,也跟着调了头,厉声道,“袁姑娘,官府的人杀不得,杀了你就也跟着成了钦犯。”
“我现在不就是在包庇钦犯吗?一桩罪两桩罪有什么分别?”
正争论着,官府的人已至眼前。
袁若卿见与他争论不过,奋力朝他的马屁股上踹了一脚,那马吃痛,带着陈文默扬长而去。待再转头,就对上了十几个凶狠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