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 扬州城那个十八岁的解元江韶与薛家小女儿薛菱定亲的佳话已经成了往事。
当年江韶与薛菱定下亲事后赴京赶考,次年春日在省试上拔得头筹,又中了会元,连中两元之后入金銮殿得皇帝亲自考问殿试。彼时正逢皇帝打压开国功臣, 最是需要提拔寒门臣子的时候, 听闻这个扬州来的江韶家境清贫, 便有意招揽, 不仅钦点他为状元,还欲将公主指婚于他。
皇帝筹谋的正好, 却唯独漏算了江韶不愿意尚公主。
那个不知好歹的寒门状元在琼林宴上当场拒婚,惹皇帝大发雷霆, 原本入翰林授高官的坦途被皇帝恼羞成怒夺去,称他既然清高,不如去边地伸展伸展拳脚, 以状元之才造福一方百姓才是。
薛家那个入赘的穷女婿中状元的消息传来扬州时, 有眼热薛老爷得此佳婿之人传言, 说那状元郎不会回来认这门亲事了,堂堂状元,怎甘履行落魄时定下的入赘倒插门的婚事, 还有人说皇帝意欲叫他尚公主, 驸马都尉可远比一身铜臭的商贾岳家要诱人……
流言纷纷,家中父兄担心薛菱听闻伤怀,其实他们也忐忑, 毕竟寻常中榜之人都常有抛弃糟糠另娶的负心薄幸之人, 江韶中的可是状元,前途无量,怎知他会如何选择。
薛菱听闻流言, 却并不担心,不知为何,自那日他来提亲之后,她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定之感。
他不轻易许诺,但只要许了,就是一诺千金。
果然,没有过多久,薛菱便等来了她的未婚夫君。
只可惜,他看起来略有些狼狈。
“……菱儿,我对不住你,你若是嫌我不够有出息,若是觉得边地苦寒,就把婚事退了吧。”
他如实对她道明自己被皇帝贬谪、沦为京城笑柄之事,这个状元郎并不光鲜,皇帝命他秋天便动身去北疆一座无名小城任知县。
薛菱盯着他,半晌,秀眉蹙起,面上慢慢浮现了一丝不满。
他只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滞了,被她这样的目光无声指责着,心痛难抑,心想,她嫌弃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薛家的掌上明珠,怎么能跟着他去边地受苦。
可定亲的美梦还不到一年就要醒来,他虽然理解她的选择,却仍是难受。
“你个傻子!”她忽然笑了起来,“你为我拒婚公主,得罪了皇帝,我为何要嫌弃你?”
江韶愣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少女已经不顾矜持,当着父兄的面扑进了他怀里。
“边地又如何,我要嫁的又不是状元,是你!不信以你的才能,会一辈子苦下去,江韶,我们成婚吧……”
这年秋,薛老爷为小女儿和女婿操办了婚事,时间紧迫,刚刚成婚,一对小夫妻便踏上了北上的路。
在边地小城的第一年冬天,江南长大的娇娇小姐受不了天寒地冻,生了冻疮,江韶愧疚不已,暗暗下决心,要让妻子过上更好的日子。
边地苦寒,他私心里,并不想妻子在这时怀孕受苦,直到第五年,他们才迎来了冰雪可爱的女儿薛兰漪。
因为这一年,江韶即将被调离北地,去南方赴任。
在北疆的这五年,朝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定国公及其长子被皇帝猜忌,暗害于北疆,其次子也伤了腿脚,一蹶不振。
江韶本就因拒婚之事对那位内心狭隘的皇帝失望至极,如今更是亲眼目睹了定国公之死,私下里投靠了祁家。
在北疆的这几年,他一直与祁家有接触,老定国公更是赏识他的才干,就在妻子刚刚怀孕时,老国公还打趣,说自己家中有一幼孙,若他们夫妻俩生的是女儿,定下娃娃亲也是一桩美事。
可惜一代铁骨铮铮的老将惨死,寒了无数人的心。
兰漪随着父母去了南方,长到六岁时,生了一场病,祖父薛康写信给母亲薛菱,叫她带着小兰漪入京一趟,请名医替她看病。
彼时的定安侯府,长平郡主听闻江韶的夫人带着女儿入京看病,忙前去探望。
这一探不要紧,长平郡主见到那刚刚生了一场病的小娃娃之后,心都要这小女娃融化了,喜爱至极。
六岁的小兰漪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小口小口喝着药,喝完了,伸出小手问侍女要糖吃,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眸,雪白的小脸上还带着退烧后未消的红晕,低头吃糖时,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一排小扇子垂了下来。
郡主只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十岁了,被他爹爹管教甚严,小时候还随了自己的性子活泼爱笑,这些年愈发寡言稳重,好没意思……哪里有这小女娃娃甜蜜可爱招人疼。
一时间怎么看怎么喜欢,抱着小兰漪不肯撒手,逗她道:“小兰漪,京城好不好玩,愿不愿意跟着伯母留下来,伯母家中有个小哥哥,兰漪给伯母做儿媳好不好?”
虽是玩笑话,却令薛菱心中一紧张,想起当年老定国公险些为两个孩子指腹为婚的话来。
女儿才六岁,如此娇娇可爱,一直跟着他们夫妻俩辗转外放,生在北地,长在南方,身子一直没养好,总是喝药,这趟来京城,父亲薛康就曾提议,叫小兰漪留在京城休养。
可……长平郡主这话令人心惊,薛菱的丈夫江韶如今是祁家亲信,自然知道祁家将来的计划,定安侯府那位小世子被寄予厚望,将来可是要改朝换代之人……
长平郡主本也是这么随口一说,却见小兰漪的娘亲薛菱神色有些紧张,不禁也想起当年公爹老定国公曾在信里提到想指腹为婚的事情来,但见薛菱分明一幅惶恐的模样,顿时叹了口气。
啧,她有心给儿子把媳妇定下,奈何人家丈母娘不满意那小女婿呢……
可怀里这女娃娃实在是可爱,不过才六岁,却已经能窥见将来是何等美貌,乖乖巧巧坐在她膝上吃着糖,问她喝药苦不苦,小娃娃抿了抿沾着蜜糖的樱唇,绽开一个甜甜的笑来,说不苦,杳杳听话。
后来郡主忍不住又来探望了几次,听到薛菱说起郎中建议小兰漪留在京城休养时,终是忍不住开口,想把小兰漪带回定安侯府养着。
“左右都是留在京中养病,薛老爷忙着生意上的事,哪有时间照顾小娃娃,不如就让小兰漪跟我回侯府吧,”说着,郡主怕薛菱有疑虑,忍痛割爱道,“这样,我膝下没有女儿,就认小兰漪为义女,我和侯爷都视她为亲女,和世子以兄妹相称,薛夫人,你看如何?”
***
如此,小兰漪含着眼泪,在京城的码头告别了母亲,跟着长平郡主回到了定安侯府。
长平郡主本一脸慈爱地替小兰漪扎头发,可看着这么玉雪玲珑又懂事乖巧的小女娃,又遗憾起来。
如今认作了义女,她倒是满足了,可当初那个结亲的念头怕是再也不能了,这小女娃娃以后只能与儿子做兄妹了。
怀着这样的欣喜又微微遗憾的心情,长平郡主带着小兰漪回了侯府,见过定安侯后,忙叫人去喊儿子祁召南来认妹妹。
夫妇俩的独子祁召南如今十岁,正在东宫太子李玄同身边做伴读,今日并不在府中,故而到了傍晚,去宫中接世子回府的小厮才将此事告诉了他。
刚刚十岁的小少年已经听闻家中来了一个小女娃的事情了。
他的好友谢朗和兆王府三娘子,也就是他的表姐李妙韵也在宫中做皇子公主的伴读,今日他二人来的晚些,已经听家中大人说母亲长平郡主接来了一个软软糯糯的小女娃,不一会便将此事传到了众人耳中。
一群小少年在宫中读书甚是无聊,听闻此言,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这小女娃怕是郡主给祁召南定下的小媳妇,接回家里养着了。
“这样吗?”李妙韵想起家里的二哥哥也是自小定了亲,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对表弟道,“祁召南,你也有今日,姑姑给你定下小媳妇了!”
祁召南愣了愣,闻言皱起眉来,自然是对这种事情十分排斥:“表姐,你要是再乱说,我就把你和谢朗今天偷偷溜出去玩进宫来晚的事情告诉外祖父……”
“你!真没意思,不说了不说了,等你回去就能见到了。”李妙韵悄悄闭了嘴,暗暗咬牙,这个表弟惯常不讲情理,对谁都冷冰冰的,她一点姐姐的架子都摆不起来。
所以当家中小厮催他赶快回府时,祁召南目露不悦,他自小被父亲严格要求,步步都要按照父亲的计划走,不能出半点差池,一想到就连将来的妻子也要被父母替他定下,便已经厌烦了起来。
他回到府中后,先是回房间换了衣裳,又找借口拖延了半晌,才终于迫不得已,在晚膳时分去到前厅,去见那个可能会是他未来妻子的小豆丁。
前厅里侍女忙忙碌碌正在摆碗筷,他进去时,并没有看到父亲和母亲,只有一个看起来五六岁大的小女娃穿着一身粉色襦裙,头上两个小鬏鬏上别着一只蝴蝶,随着她转过身来的动作,蝶翼翻飞。
小女娃比他想象的要可爱许多,粉雕玉琢,自己一个人呆在前厅,竟然也没有哭闹,乖乖坐在那里,好像……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
小兰漪看见有人来,抬头,见那个小哥哥正皱眉看着自己,也不知是什么表情,她犹豫了片刻,想起娘亲叮嘱她的话,在外不能仪容有损,跳下椅子来,小心翼翼走过去,把手里的一只蝴蝶簪子递给他。
“簪子掉了,我戴不上,你能帮帮我吗?”
一双乌黑的杏眸充满期待地仰头看着他,祁召南顿了顿,觉得好像拒绝不了,接过簪子来,替她戴上。
小豆丁头发乌黑浓密,摸起来还软软的,跟表姐形容的一样,软软糯糯,脸颊看起来肉乎乎的,若是戳一戳,会把她弄哭鼻子吗?
正想着,身后传来母亲长平郡主的笑声。
“我就说儿子见了兰漪也一定喜欢吧!”郡主笑眯眯对丈夫道。
走进来,拉过小兰漪的手,转头对祁召南道:“这是母亲给你认下的义妹,以后啊,她便是你亲妹妹了,小兰漪,快叫声哥哥。”
“哥哥好……”小兰漪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小手放在身前,学着大人的样子微微行了个礼。
“妹妹?”他有些凌乱了,听着小豆丁甜甜地唤他哥哥,刚刚舒展开的眉头重新皱起。
怎么……怎么是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