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韶和他寡母的家并没有薛菱想象中的那么破旧。
两间旧屋座落在村头, 小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树,虽然正下着雨,地面上却仍然整洁,院子里东西不多, 摆放的整整齐齐, 窗边挂着草帘遮风, 静静垂挂着。
他带她回去时, 他的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因为眼盲的缘故, 听力格外好,早就听到院子里推门进来的是两道脚步声。
“谁啊?”
“娘, 是我。”
江韶一下子便明白过来,母亲听到了薛菱的脚步声,面对着双目失明的母亲空洞无光的目光, 一时间竟觉得后背汗涔涔的, 像是被人抓住做了什么坏事一般。
他忙走过去, 搀住母亲,小声解释道:“娘,我在路上遇到了薛家小姐, 雨下大了, 她无处躲雨,来这里坐坐……”
母亲早就听说过庄子上来了位贵人小住,这么一想便明白了, 听到江韶把薛小姐带到家里来了, 瞬间有些慌乱,忙叮嘱儿子要款待恩人的女儿,又恐家徒四壁, 薛小姐嫌这里破旧。
江韶也自知家中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招待薛小姐,她那样的一朵娇花,步入这间小院,就如同是仙娥下凡,珠光宝气令周围一切都拮据而暗淡。
他从未因家贫而自卑过,母亲辛苦劳作供他读书,他亦寒窗苦读报答母亲,没什么能让他抬不起头的。
可现在,他端着一碗炒米茶停在房门外,余光瞧见屋子里那抹绛色身影,整个人却窘迫到了极点,脚步沉沉的,无论如何也迈不出最后一步。
薛菱正在屋子里打量靠窗的桌子上厚厚一摞书,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那个人进来,刚刚转过脸来,便见那个年轻男子正愣愣站在门槛外。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她笑吟吟叫他快进来,看见他手里那碗炒米茶,眸光一亮:“这是什么?”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唯恐亵渎了仙娥,在她慢慢走过来靠近他时,忙从旁退开了几步,把那碗炒米茶放在了桌子上,跟她解释,这是炒米茶,乡下穷苦人家,若是饮不起茶叶的,常用这个招待客人。
“或许有些苦……要不小姐还是喝水吧,我再去给你倒一杯水……”
“不苦!”薛菱笑着抿了抿唇,从他手中把那碗炒米茶抢先拿了过来,尝了一口,“好香啊,我从来没喝过呢。”
“不苦?”他有些迟疑般向她确认。
“不苦啊。”
见她又喝了一大口,江韶那种窘迫感才慢慢退了下去。
然而少女就坐在窄小的桌前,两把椅子挨得不远,她是客人,是贵客,自己也不能轻易撇下她离开,只能悄悄把椅子往旁边搬了搬,坐了下来。
一时间,只听闻窗外春雨潺潺,屋子里原本潮湿的空气里,渐渐萦满了一缕极淡的馨香。
他知道,这不属于这个破旧院落的陌生气息,那是她身上所散发的香气。
或许是香囊里名贵的香料,又或许是书里所载,富贵人家会用香料熏染衣裳,又或许,是今日她去采花,花香沾衣……
总之这一切意外探得的美好,都与他无关,她是他恩人的掌上明珠,而他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的穷书生。
如此想着,心中也不知是释然还是怅然,竟渐渐走了神,少女何时搬了椅子坐在自己身边的,竟也毫无察觉。
等他反应过来时,少女已经拿过了他收在桌边的一本书,摊开来,纤纤玉指指着书上的几行字,微微歪着脑袋,问他:“我也有这本书,可惜读不懂,你是要去科考吗,那定然比我懂得多,江韶,这句是何意,你教教我吧……”
他愣愣看着少女白皙的侧脸,几乎是近在咫尺,微微偏头,就能看到她卷翘的睫毛扑闪着,那缕香气扑鼻,几乎要将他淹没其中,他晕乎乎听着,只见她红唇一张一合,只听到了她叫他的名字,还有最后几句话。
他的耳根瞬间红透了,垂下眼帘去看她所指的那几行字,原本烂熟于心的释义却如同一团浆糊,令他面对少女的疑问,结结巴巴起来。
薛菱悄悄偷看了一眼他的面色,眼眸含笑,待他解释完书上的一段话,又拿起另一本问他。
如此这般,直到外面的雨慢慢停了,才不得不停下故意为难他。
少女终于坐直了身子,把书放了回去。
江韶长长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替她讲书讲的口干舌燥,抓起一旁的陶碗便一饮而尽。
然而对上少女惊愕的目光,他才想起来,这碗茶,是她方才喝过的……
心跳如雷,手里微凉的陶碗瞬间变得烫手起来。
“薛小姐,我不是有意的,我——”
“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薛菱双颊微红,忙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来。
江韶懊恼极了,见她匆匆就要离开,觉得定是自己方才唐突了她的缘故,也不敢阻拦,只能目送她一步步从院子里走出去。
然而他有些不放心,路上湿滑,她要是再摔一跤可如何是好,正打算推门追上去,在她身后跟着护送她回去,然而院门打开后,却见那道倩影不曾走远,就站在院墙边的藤蔓下,粉颊含羞,对他笑了笑。
“以后,我若是在书上看到有什么不懂的,能再来问你吗?”
她小声道。
……
暮春时节,扬州多绵绵的细雨,稻田里的秧苗已经栽种完了。江韶受薛老爷资助,母亲纺纱织布为生,他不必下地干农活,只需寒窗苦读等待科考。
那日下稻田,也只是为了帮隔壁邻居的忙罢了。
再过两个月,他便要去参加府院的解试,书院已经不必去了,只需待在家中备考。
计划之中的事情里,因为一个少女的无端闯入,令他好似陷入了一个虚渺的梦。
案头整齐摆放的书册里,常常夹着一张字条。
开始,少女的确是在和他探讨经史子集,诗词文赋,可后来,字条由几日一张,到一日一张,每逢月上柳梢头的静谧傍晚,她都悄悄等在他们相遇的那片稻田的树下,交换新的字条。
“江韶,我会不会打扰你念书?”
清浅月色下,少女捏着字条抬头问他。
“不会……”他摇摇头,若不是上次因病错失了参加解试的机会,他早该赴考了,但也不敢口出狂言,说什么一定会中之类的话,只能轻声安抚她,不叫她担心。
“那我祝你早日登科,”薛菱咬唇,又问道,“你可有话要对我说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隐约明白她想让自己说的是什么,可他不敢。
如今身上没有功名,怎敢轻易许诺,她是薛老爷的女儿,扬州城最明艳的姑娘,他一介穷苦书生,怎么敢肖想娶她为妻,连做梦都不敢……
他沉默了。虽知道这会令她伤心,但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沉默。
他听说薛老爷为她择婿,有官宦之子,有富商公子,他谁都比不上,怎敢耽误她的美满姻缘。
薛菱攥了攥手心,眼眶已经微微湿润了:“你当真没有话要对我说?”
他僵硬地摇了摇头。
“好,既然无话可说,就当我从来没见过你。”她仰起下巴,冷冷看着他。
“江韶,我要回城了,这些东西都还给你。”
一沓字条,还浸润着墨香,纷纷扬扬被她抛在了脚下,头也不回的消失了在月色尽头。
树下,年轻男子目送她背影离去后,蹲下身,将散落了一地的字条一张张捡起,珍重的擦拭掉了上面沾染的灰尘。
他默默想着,这样也好,她恨他,总比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要好些。
她本就是云端的仙子,从来都不应该属于他。
这场梦该醒了。
***
这一年夏初,薛老爷入京置办产业,恰好遇上了昔日有过交集的旧友,也因此结识了京中的几位贵人。
其中一位武将出身的陆姓官员,家中有位次子,正是说亲的年纪,却愁煞了人,那位陆公子一表人才,如今正投在定国公手下做骁骑尉,前程大好,可惜挑挑拣拣,京中没有合意的亲事,非佳人不娶。
薛老爷那位旧友正是打听到这个消息,才牵线搭桥,想做个媒。
那陆公子看过薛菱的画像后惊为天人,立刻点了头,说不在乎商户出身,隔天便请人上门提亲。
薛老爷前一日还沾沾自喜,为女儿能攀上这门亲事高兴到大醉一场,可第二日等那陆家上门提亲时,他却阴沉着脸色,婉拒了这门婚事。
因为就在昨夜,他大醉之后,如同做了一场梦,梦见有个疤脸的年轻人站在船头,向他行礼,对他道陆公子并非良人,若他为了女儿好,千万不能答应这门亲事。
那个梦极为逼真,他甚至可以看见那疤脸男子的血红的伤口。
醒来后冷汗涔涔,左思右想,又忆起女儿薛菱从庄子上回来后郁郁寡欢的模样,终是不忍,长叹了一口气,回绝这门亲事后,匆匆赶回了扬州。
自从城郊庄子上回来后,薛菱便再也没有出门了。
她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连兄长和嫂嫂打趣她成日里捧着那几本书看,难不成是要做女状元,也笑不出来。
她还记得那晚那个狠心的男子无言拒绝了她。
他真可恨,自己已经抛下女儿家的矜持,只需要他一句承诺而已,他却吝啬到这个地步……
算她看错了人!
如今两个月过去了,她在心里默默算了算,今日应当是府院解试放榜的日子,若是考中了,便能在冬天赶往京城参加明年春天的省试。
他究竟考中了没?
正胡思乱想着,门外传来嫂子段氏含笑的声音,叫她快些起来梳妆,去前厅一趟。
“父亲回来了?叫我去前厅做什么?”薛菱不解,她和父亲还未和好,记得父亲临行前,还放狠话,不管她愿不愿意嫁,今年定要把她的亲事定下来。
段氏掩唇笑道:“你还不知?叫你去,定然是有喜事要同你说,快,换条鲜亮的裙子来!”
薛菱闻言,一张娇面霎时失去了血色,喜事?何来的喜事?
难道父亲去了一趟京城,已经将她的婚事定下来了?
她手脚冰凉,任由嫂子段氏替她梳妆打扮,带她去了前厅。
依旧是隔着那扇岫玉屏风,她却无心再看那边是什么人了,双目空茫,一颗心如坠冰窖。
段氏笑着摇了摇她的手,道:“怎么,高兴傻了不成?你不愿嫁那些纨绔子弟,如今解元郎君上门求亲,要入赘做我们薛家的女婿,你还不高兴?”
薛菱一时呆住了,猛然回过神来。
“阿嫂,你说谁要入赘我家?”
“今年的解元啊!喏,府院里送喜报的人前脚刚到,他便带着礼上门求亲来了,菱儿,这江解元相貌堂堂,年纪轻轻就中了解元,莫说扬州城,整个淮左都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有出息的了,不仅如此,还愿意入赘薛家,如此佳婿,你呀,这下难道还不满意?”
薛菱怔怔望去,只见屏风那一端,那个曾在夜幕树下以沉默回答过她的年轻男子,如今一身新袍,身长玉立,站在堂上,正遥遥与她对望。
他请示过父亲薛康之后,朝她走了过来。
“薛小姐,令尊说这门亲事,需要你点头才能算真。过去无功名在身,不敢耽误小姐姻缘,如今在下已中解元,待明年春天赴京省试,若是……若有幸能中榜,想向小姐提亲,结百年之好。”
他俊面微红,朝她深深一拜。
“小生江韶,敢问小姐可否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