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艳魄 > 维扬春暮(一)
    维扬春暮, 春融艳艳。


    扬州富商薛家的小女儿薛菱刚刚过了及笄之礼,求亲者踏破了扬州城门,就连扬州刺史潘大人的侄子也请了冰人上门作媒。


    隔着一扇墨山水的岫玉屏风,正堂里人影绰绰, 父亲薛康正坐在上首, 端着一盏茶, 愣愣听着媒人将那素来爱逛花楼喝花酒的刺史侄子夸得天花乱坠。


    那个最是精明圆滑, 撑起江南一带商市半边天的薛家家主,此时为了女儿的婚事, 却犹如初初经商没有半点成算的愣头青,一头雾水, 却又急于给女儿找个最好的女婿。


    “薛老爷,潘公子这样的人才,您究竟还有那点不满意, 要我说上门求娶令爱的那些人里, 再没有比潘公子条件更好的了, 那刺史大人是他亲叔叔,官宦人家,前途无量——”


    “那你倒是说说, 他有什么前途?”


    一道少女讥讽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打断了媒人的话。


    薛康眉头一皱,呵斥道:“不得无礼!”


    薛菱却不顾父亲的阻拦,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少女仙姿佚貌, 婷婷袅袅, 柳眉雪面,看起来是一副极柔美清丽的相貌,骨子里却因为自小父兄的宠溺和纵养, 性子颇为倔傲。


    她对媒人笑了笑,问道:“敢问那位潘公子,是雁塔题名还是荫封得官了,他叔叔是刺史大人,与他何干?难不成是仗着刺史大人的权势,作威作福的纨绔恶霸?”


    媒人闻言被气的嚯得一下站了起来,伸出来的手指都在发颤:“潘公子一表人材,又是刺史亲侄,何愁没有前途,将来做官不过是刺史大人一句话的事情,都是一家人,官宦门庭,与你们这些商贾人家云泥之别,自不是寻常小门小户能懂的。”


    薛菱道:“做官能靠亲戚,真是闻所未闻,二十多岁了还要借叔叔的脸面横行乡里,能有什么出息,既然看不上我们商贾,又何必来求娶?”


    一番话,将媒人气得转身离去。


    薛康对着这小女儿无奈的摇了摇头,半是斥责半是央求:“你母亲去的早,为父为了你这婚事险些愁白了头,你是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愿,如今刺史大人家里的公子上门,你又将人给气走了,如此下去,就是再有才貌,也嫁不出去了。”


    薛菱神色淡淡的,默默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她未对父亲说起,刚才那个潘公子曾仗着叔父的权势屡次三番想要轻薄她,她恨之入骨,悄悄叫来家丁把他拖到巷子里打了一顿,可没成想,这人竟还敢上门求亲。


    如父亲所说,她年幼丧母,父兄待她极为宠爱,唯独在亲事上,她与父亲有了争执,谁也不肯退让。


    父亲为她择选的夫婿,无一不是有利可图之人,譬如潘公子这样和官员沾亲带故的,又或者也是善于钻营的别地商贾。


    可她一个也不满意。


    在父亲这个精明商人的观念里,女儿幼时可以娇宠,但长大了,须得用婚事回报父兄,嫁人,需要为娘家带来助力才是主要的。


    “菱儿,你要知道这几年朝廷正在擢选皇商,咱们家世代经商,到了爹这一辈,已经是几代人辛勤积攒的富贵了,金银财宝我们薛家不缺,唯独缺的是叫人看得起的名望和地位,皇商可不是谁都能聘得上的,你若不用婚事帮爹爹一把,咱们家就没指望了……”


    可无论薛康如何央求女儿,薛菱都无法接受自己将来嫁给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男子,为了利益捆在一起的婚事,无异于牢笼。


    油盐不进,父亲一怒之下,将她关了禁足,送去了扬州城郊的一处庄子上,叫她好好反省。


    嫂子段氏心疼她,本来悄悄安排了侍女一并去照顾她,可父亲却仍在气头上,不许叫人跟着,要磨一磨她那大小姐脾气。


    薛菱乐得清闲,在这个暮春时节,在郊外乡野的庄子里住了下来。


    起初的几天,薛菱还不觉得烦闷,可当她把带来的几本书翻完后,就已经无聊到蹲在厨房里看那个唯一陪伴着她的聋哑老妪烧火了。


    “嬷嬷,我想出去转转。”


    老妪又聋又哑,看着她的口型,迟疑了一下,因为薛老爷吩咐过的,不许小姐出门乱跑,叫她待在屋子里绣花。


    可是少女粉颜娇俏,一直对她撒娇央求,老妪心软,只好当作自己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出门。


    薛家产业众多,连夏日里消暑都有湖边的园林可以居住,薛菱是头回来这样的乡下庄子里小住,对一切都很好奇。


    这个时节,淮左之地“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正是农忙的时候,播种秧苗。


    今日细雨濛濛,绵绵润润,沾湿人衣。


    可稻田里的农户正要趁此时插秧,薛菱打着一把青色纸伞从田埂上走过,绛裙翩翩,窈窕曼妙,引得人纷纷驻足回头。


    甚至有胆子大的年轻男子在稻田里出声喊她,嬉笑之间,不怀好意。


    薛菱虽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她本想经过稻田,去另一边的花圃里看花的,总不能半路停下返回去吧。


    她没再看那些稻田里的人,径直往前面走去。


    直到身后的稻田被一片青葱枝叶掩盖住了视线,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方才有些怕,想起了之前那个潘公子,也是这样轻佻。


    好在这一片花圃里的花开得娇艳,虽然沾着湿润的雨珠,但并不影响它们的美丽,薛菱一手撑伞,一手提着裙摆,想要往里面走,摘几朵回去养在瓶子里。


    已经中午时分了,不远处的庄子里,开始飘起袅袅的炊烟,鼻息间裹挟着泥土和草木的气味,并不难闻,是一种湿漉漉的清香。


    她采够了花,正打算回去,可是脚下的苔藓太过湿滑,令她一下子跌倒在地。


    绛色的鲜艳裙摆沾上了泥水,连绣鞋上的鞋面上也脏了。


    印着荷花的青色纸伞打落在地,湿答答的,令她狼狈不已。


    她心情糟糕极了,更不想以这副面貌再次路过那片稻田,惹人发笑。


    好早这个时候农忙的人渐渐散去,回家吃午饭补充体力,下午继续回来插秧。


    那些脚步声和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渐渐消失在田垄尽头。


    薛菱浑身湿透了,风吹过来时,衣裙紧紧裹在她身上,湿冷不已,她一直等人全部离去,才理了理衣裳,捡起那把坏掉的纸伞,打算快步回去。


    可实在是不巧,稻田里竟还有一个男子没有离开,等薛菱发现他时,两个人已经距离只有几丈远。


    那是一个极为清瘦却修长高大的身影,戴着蓑笠,背对着她,正弯腰把手里最后一把稻苗给插好。


    她一下子僵住了,脚步停了下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因为那个男子已经转过了身来。


    薛菱窘迫地红了脸,手指攥紧衣角,尴尬到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个年轻人却没有像那些起哄的人一样肆意打量她,他看见了她,默默从田边跳了上来,走到水边将沾满污泥的双手洗净,然后解下了蓑笠,递给了她。


    薛菱愣愣看着面前的男子,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蓑笠。


    “戴上吧,雨下大了。”


    他轻声道。


    她才得以看清这个男子的面容,比她想象的还要年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清俊温润,不像是乡野里常干粗活的汉子。


    他的肤色也很白,没有经受过多少炙晒,但方才插秧的动作却极为熟练。


    等她接过帽子戴上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直勾勾盯着他看了半晌。


    少女原本就因窘迫而红了的脸颊愈发滚烫了。


    “谢谢……”她小声道,“等我回去,叫人来把帽子还给你。”


    说罢,她便不敢再与他对视,心如鹿撞,匆匆转身要走。


    可那人叫住了她。


    “薛小姐!你先不要回去。”


    她不解,回过头来看向他。


    那个急忙开口叫住她的年轻男子在她一双美眸的注视下,微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眼睫,解释道:“我方才看见有人往你家中去了,想必是薛老爷身边的人,小姐若这时回去,恐怕会遭训斥……”


    薛菱听着,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又怎么知道我爹爹会训斥我?”


    面前的男子身形一滞,慢慢抬起脸来,一张俊颜凝眉肃然,看了她一眼,眸光微闪,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遗憾。


    她竟不记得自己了。


    十八岁的江韶默默想。


    他年幼丧父,母亲带着他寡居在这庄子里。


    薛老爷几年前买下这片田庄,从乡绅那里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少有才名,母亲白天辛勤劳作,夜里还要纺纱织布替他筹集束脩,供他寒窗苦读,熬瞎了眼睛。


    薛老爷听闻后,亲自见他,考问他的功课,颇为赞赏,许诺资助于他。


    每逢年节,他都会带着母亲亲手做的糕饼,去扬州城薛家拜谢。


    就是在那富丽的薛宅,他遇见过这个小女孩,他知道她是薛家的小女儿,闺名薛菱。


    有一次过年,他去薛家送谢礼,新换的门房不认识他这号穷小子,将他拦在了外面。


    路过的人笑他攀附被拒,说薛老爷资助的穷苦书生不下十数人,他并不是最优秀的,却一次不落上门送礼物,讥讽他想靠一副皮囊叫薛老爷招婿攀高枝……


    那些人最瞧不起苦读的书生,尤其是他这样身后只有一个眼盲的寡母,清贫之极,而他又在去年因病错失了赶考的机会。


    他有尊严,听到这些难堪的讥讽,应当拂袖离去。


    可他不能……他感激薛老爷的资助,也无法忘记寡母日夜劳作替他付出的一切,还有他自小立下的志向和抱负,人穷志却不能穷,他只是想用微薄的礼物报答薛家一二,聊表心意。


    正当他打算把礼物留给门房,请他代为转达敬意时,门口探出一片粉色的裙摆,十二三岁的少女玉雪冰姿,黛眉颦蹙,指着方才那些讥讽他的人一一斥责了一遍,将他们说得哑口无言,灰败离开。


    “王叔,我问过兄长了,是有一个父亲常见的小书生,就是他吧,叫他进来吧……”


    少女在门厅内娇声说道,声如黄莺悦耳。


    江韶看着面前已经亭亭玉立的少女,想起她几年前对自己的维护,微微自嘲般笑了笑。


    她心地善良,定是帮过无数人,怎会记得那么不起眼的他。


    “在下名叫江韶,令尊对我有恩,所以认得小姐。”他恭恭敬敬回答她的疑问。


    “可是……雨下大了,我总不能等在外面淋雨吧。”少女愁闷道。


    语毕,悄悄抬眼看他,双颊微红,有些不自在……他生得真好看,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旧,都已经洗得发白了,却十分整洁。即便在田里忙了一上午,却也没有难闻的气味,不像是做农活的汉子,倒像个读书人。


    这么高的个子,对自己说话时竟然微微弯下腰来,十分恭谨。


    不知为何,她还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江韶闻言,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含羞不语的少女和她被泥水弄脏的裙摆,微微有些迟疑,怕唐突她,可是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了……


    “薛小姐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我家中躲雨……就在前面,只是寒舍简陋,怕委屈了小姐。”


    说着,余光里少女的目光落在了他面上,他被这道视线看着,耳根已经悄悄泛红。


    见她依旧不语,怕她误会自己,末了又向她解释道:“家中有我母亲在,小姐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