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发现, 最近祁大人和小娘子之间的关系,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小娘子总是一个人静静坐着发呆,有那么几次偶然撞见,屏风后的角落里, 小娘子脸上带着几滴泪痕, 神情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而大人虽然待小娘子十分关照, 但公务繁忙, 事事以公务为先,极少有时间来陪伴小娘子。
可自从那日贺鲁昆邀请他们一道往城郊跑马打猎回来,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譬如今日,祁大人照例要去公署忙公务, 并不得闲,可在午后叫人传了一张字条回来,邀小娘子傍晚去看落日。
日光才堪堪西斜, 菱花铜镜前, 兰漪就已经坐在了梳妆台旁, 喊荷香给她梳头。
“不要这个,要上次你给我梳的那个。”
荷香茫然:“那个是哪个?”
说着,便见镜中少女眼眸带笑, 双颊含羞, 十分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就是那个……后面的头发都梳上去……”
荷香微微一愣,才想起那次大人刚刚来西州城时,霍济传话叫小娘子过去, 她来不及给小娘子梳漂亮繁琐的发髻, 随手梳的那个样式。
荷香依言拿起梳子慢慢梳着,却有些不解,这个发髻有何特殊, 为什么非要梳这个。
梳完正想提醒小娘子,这个发髻不好戴太多的发饰,有些可惜呢,就见小娘子从旁边的匣子里拿出来一只玉兰花簪,对着镜子,簪到了乌云般的发间。
揽镜自照,其实并不觉得这个发式比其他的要好看,但兰漪记得那天他眸中满是惊艳,加之这只簪子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想都没想,她就选了这只,只觉得是他一片心意,不能辜负。
今日祁召南派人递回来的字条上说,等他下值回来接她,按理说城中能看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地方,便是西面的城门了,他应该会来接她去那里。可她等不及了,匆匆吩咐人套了马车,往公署赶去。
马车停在了都护府公署外的巷口,兰漪偷偷掀起车帘朝门口看去,大门处还静悄悄的,没什么人进出,看着日渐西斜,总觉得今日过得委实漫长,如此重复掀起车帘看了几次,连憨厚老实的车夫都察觉出她的小心思来了。
“小娘子,就一刻钟了,大人马上就出来了。”车夫好心提醒道。
兰漪闻言闹了个脸红,正默默打算收回捏着车帘一角的手来,余光里却见刚才所见的空寂的大门处,有道人影走了出来。
祁召南认出了那辆停在巷口的马车,微微一怔。他本打算今天早些回去,换下公服,再去接她,却没想到她已经提前来这里等他了。
尤其是隔着车帘,看见她花颜云鬓,好似刚刚专门打扮过,愈发懊恼,总觉得自己不够衬她的美丽……
“怎么不在家中等我去接你?”上了马车后,他的目光不禁落在了她戴的那只簪子上,一下子认出是自己所送,对她微微一笑。
兰漪本没有察觉今日自己的反常和迫不及待,被他的目光一打量,倏忽反应了过来。
她接到字条后心情便雀跃了起来,忙叫荷香替她梳妆,还匆匆赶到了这里,一点也不知羞,后知后觉,自己这些举动落在旁人眼里,是多么惹人发笑。
“……有东西要采买,顺便就过来等着了。”
她本想找个借口掩饰一二,支支吾吾糊弄过去,不想叫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可他听完那拙劣的借口,竟然毫不给面子,憋笑不成,竟笑出了声来。
“采买何物,快拿出来给我瞧瞧。”祁召南含笑看着她,故意问道。
自然是没有东西能拿出来佐证,因为她的的确确是专门来等他的,她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把他装在了心里。
见不到时,会想念,他能有时间来陪她时,哪怕只是陪她吃顿晚饭,她的心情都会好许多。
甚至连梦里都不再只有表哥一个人出现,偶尔也会梦到他,醒来时万分茫然,惶恐不安。
为什么会这样呢,说好的各有所图,她只是寻求他的庇护而已。
而表哥与她青梅竹马,亲情、恩情还有青涩懵懂的爱恋都是她割舍不下的,虽知道经历那么多灾祸,即便她找到表哥,两个人也不可能再续前缘了,可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对另一个男子动心?
她错了吗……
原本有些羞恼含嗔的杏眸骤然灰淡了下来,她并未再接祁召南的话,默默垂下了眼睫,转过了身去。
她脸色变得太快,祁召南起先以为是自己故意逗她,把她惹生气了,忙收起笑意,伸手,将她揽到怀里低声哄道:“是我太高兴了,你能来等我,我实在是没想到……我错了,再不笑你了。”
兰漪本还忍着心中酸涩的情绪,听他这般哄自己,再忍不住,眼眶一热,氤氲出一层水雾来,摇头道:“郎君没错。”是她错了……
又哄了几句,他渐渐发觉她并不是被自己惹生气而弄哭的,心里那块始终填不满的空缺和隐隐的危机感再次涌上来,沉沉将他淹没。
但喉咙干涩,如何也问不出口,她心里究竟装着什么不能诉之于口的心事和秘密?
只能装作毫无察觉,低头以唇轻轻碰了碰她微微发红的眼角,伸手将她抱坐在了自己膝上,叫她枕在自己肩上平复心情。
马车一路微微颠簸,并没有在西面的城门处停下。
兰漪并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儿,也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了,人倚在他怀中,听他心跳的声音和自己渐渐重合。抬眸,见他紧紧绷着下颌,眉宇间凝着低沉沉的情绪,而揽着她的一只手掌,却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如同在哄小孩子一样。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自己有心事,但他却什么都没问……
她愈发愧疚了,咬了咬唇,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主动吻住了他。
他有些意外,没料到她会如此,微微怔愣了一下,旋即反客为主,托抱起她来,攫走了她全部的呼吸。
……
马车停在了城外的一座高塔旁,显然这座塔已经荒废了许久,不过从外观来看,这里从前应当是一座佛塔,大抵是从前有人在此修行过,里面黑黝黝的,还有几座佛像。
此时的天色已经逐渐趋近日落,橙红的的光影照在塔上,巍然而孤寂。
兰漪正仰头看去,耳边忽有道声音问她:“可害怕?”
她摇摇头:“都说佛心向善,不怕的。”
原来他并不是带她去西面城门看日落,而是来这里,高塔巍巍,她正疑心自己是否能够顺利登上去时,祁召南却叫她往台阶上走了两阶,而后背过身去,示意她趴到他背上。
她忙摆手,说不用他背。这佛塔如此高,背她上去还了得,太累人了。
他微微转过脸来,说无妨:“上来吧,不累的。”
见她还在犹豫,他干脆将她背了起来。
“再不赶紧登塔,就看不到落日了,抱紧了。”
兰漪趴在他背上,微微脸热,听他的话,紧紧抱住了他,由他背着,一步步登上了塔顶。
此时天际处赤霞遍染,几只飞鸟逆光自盛大的落日前掠过,如几点黑影,只能看见不断扇动的翅膀一张一合,遥远如斯,却又壮丽无比。
比上次她跟荷香爬上城门看到的还要壮观。
仿佛伸手就能摸到那红日和光晕。
这是她在阆州从未看过的景象,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来到西疆的都护府,看见戈壁大漠,看见夕阳倾颓,结识外族人……还有,遇到他。
远处的飞鸟发出喑哑的嘶鸣,她呆呆看着那轮落日,不知不觉,手被身边的人紧紧握住了。
她看着落日,祁召南低头,静静看着她。
今日一早,他写给京城父母的书信有了回信,随之寄来的,还有最为尊敬的外祖父兆王亲笔替他写的合婚书。
只等再过些时日,他便能娶她为妻了。
今日带她来这里看落日,本就是想亲手把婚书交给她的。
可是现在,他竟有些迟疑了,他开始不确定,当她看见婚书时,会不会露出开心的面容。
薄薄的婚书就放在他怀中,紧紧贴着他的心脏。
他沉吟片刻,却只是握着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
转眼到了六月,西州城此时的天气才与中原初夏时一样炎热了起来,只不过终日晴朗鲜少有雨。
兰漪这段日子时常出门,她结识了贺鲁昆的堂妹阿月,和她一道跟着贺鲁昆学习经商。
阿月即将要随着商队去南方了,她曾邀她一起去,可兰漪怎么敢随便离开西州城,若不是阿月提起,她都快忘记了,自己本该被献给当朝皇帝充入后宫做妃嫔的,可她选择了跟着祁召南私逃到了西疆。
她不知道自己如果选择入宫会不会得宠,会不会过得顺遂,但她相信,那个选择一定比不上现在。
她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她承认,她喜欢上了祁召南。
可背弃青梅竹马的情谊让她陷入了自责的痛苦,与此同时,她也在担心,表哥如今身在何处,过得可还好?
可她不敢对祁召南提起表哥,因为从一开始,她就骗了他,利用了他。
如果他得知真相,怎么会容忍自己的欺骗。
她第一次见他时,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她,高高在上,极不情愿亲自押送自己这个“祸水”。
他一定会恨她的。
“阿月,有个忙想请你帮我一下……”她对新结识的好友小声道。
阿月听完她让自己去南方时帮忙打听阆州一位叫陆靖安的男子,有些疑惑:“既然他是你的哥哥,你为什么不让祁大人帮你找?”
阿月不懂汉人表哥表妹之间常有的特殊含义,也没有往男女之情上面想。
兰漪羞愧万分,却也只能含糊其辞。
阿月笑嘻嘻道:“我知道了,你是怕祁大人会吃醋!你们汉人的心思可真是弯弯绕绕,我听贺鲁昆说,你们两个快要成婚了,等我从南方回来,给你带那里的丝绸做嫁衣!”
兰漪闻言,慌忙否认道:“你从哪里听说我们要成婚的?没有的事,不要乱说。”
她怕阿月和贺鲁昆他们不懂汉人的礼俗,自己这样的身份,从来没想过祁召南会娶她为妻。
阿月皱眉:“怎么是乱说呢?贺鲁昆亲眼见过你们的婚书,祁大人也亲口承认过,明年春天,你们就要成婚!”
说着,阿月忽然捂住了嘴巴,凑到她面前,小声道:“糟了!小兰兰,该不会是祁大人要给你一个惊喜,被我给破坏了吧?”
兰漪懵懵消化着她的话,心狂跳起来。
他真的要娶她为妻?还已经写了婚书?
她实在是不敢相信,被阿月这番话冲击到了,只匆匆又叮嘱了几句阿月替她打听表哥下落的事情,便赶在天色刚刚暗下来时回到了府中。
恰在此时,荷香告诉她祁召南也刚刚回来,叫她去一趟书房。
她推门进去时,刚好看到祁召南站在书案前,手里正拿着一封信,放到烛台上慢慢烧净了。
她并没有在意那封信,只以为是他公务上的事情,不便留下通信才烧掉的,待那信纸烧成灰烬后,走到他身边,脑海里还不断回放着阿月的那几句话,稳了稳心跳,问他:“郎君找我,有什么事吗?”
祁召南转脸看了她一眼,对她弯了弯唇角:“是有件事要对你说。”
她闻言,刚刚问下去的心神重新咚咚跳了起来。
如果阿月说的都是真的,惊愕之外,她定然是欢欣无比的,能够嫁给心上人,和他共度余生,自然是再美满不过。
可是……这令她积压在心底的愧疚和担忧一下子被毫无保留的翻了出来。
痛苦又纠结,她不想继续欺骗他,但又没有勇气承担后果。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如电如露,她怕如果她告诉他真相之后,梦幻泡影碎裂……
他今晚要对她说的,是这件事吗?
她整个后颈都僵住了,心怀有愧,沉甸甸的,懊悔和良心的谴责几乎压把她压垮。
可他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听说贺鲁昆的妹妹马上要去南方了?”他忽然问道。
兰漪闻言一愣,没料到他问这件事。
“是,过几天就走,先去京城,然后再往南。”语毕,抬眸望向他时,有些不解地对上了他复杂的目光。
他垂眸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等她再说下去,身侧手掌不自觉攥起,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就在方才,他烧掉的那封信,是手下从蜀地寄给他的。
他什么都知道了,也什么都明白了。
他在等她向他坦白。
可这个小骗子依旧不肯说。
他薄唇微抿,轻移开目光,点了点头:“知道了,那有些可惜。”
他了顿了顿,在她疑惑的目光中继续道:“西北边有些异动,或将要打仗了,再过两日我便要随军出发,贺鲁月也要离开西州,你自己在家中,会不会无趣?”
兰漪自然不会觉得无趣,她近来对经商的事情很感兴趣,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只是听他道要去打仗了,不禁悬起一颗心来,替他担忧。
除了晋军攻来蜀地的那次,她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可那一次记忆就深刻了,她有些害怕。
祁召南自然看出来她自内心流露出的那份担忧,这令他心底的妒火和咬牙切齿的愤怒稍稍平息了几分。
可这不够,远远不够。
他嫉妒那个姓陆的,也恨她利用自己,把自己耍的团团转。
所以当她有些不舍地抱住自己,说她会想他时,他故意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带上。
兰漪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弄得有些害羞,不是在说要去打仗的事情吗,怎么又要她解腰带了。她被他直白而炙热的目光盯得心慌,只听他道:“再有两日我便走了,少则一两个月,长则半年。”
他故意将时间说得有些夸张,声如诱哄,慢慢引着她往书房里间小憩的地方走,咬了咬她的耳尖,含糊不清道:“你不是会想我吗,我也会想你……”
男子的情话动人,她被他这诱哄声和呼吸的热气弄得晕乎乎的,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得手了。
自从上次打猎回来之后,他们还和以前一样分住在两个院子里,再没有睡到一起过,所以当他说自己快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会想她时,她没有再扭捏拒绝他的亲近。
可她似乎想得有些简单了,他不仅今晚在书房胡闹了一次,之后的两天,无论她如何喊累,撒娇无用,嗔怒也无用,连眼泪都无法叫他心软停下来,反而令他更兴奋了。
整整两天房门都没有被打开过,直到他不得不出发要走,才终于放过了她。
送走他之后,兰漪累得呼呼大睡了一觉。
可醒来时,却发现枕边有一封信。
她打开一看,一下子僵住了。
信上说,他已经知道她利用他的事了,知道了陆靖安的存在,已经派人打听到了他的下落,等他离开后,他会叫人送她去跟陆靖安团聚。
眼泪骤然模糊了视线,她才想起那晚他烧的那一封信,还有那复杂的眸光。
她早该对他坦白真相的,无论如何,她不该继续隐瞒她对他的欺骗和利用,这对他不公平。
所以那晚,他叫她去书房,其实就是给了她一个坦白的机会,可她太懦弱了,害怕承担启发自己的后果,下意识选择了逃避,根本没有在意到他的神情。
他一定恨极了自己,失望透顶,才会连见都不想见她,在此时叫人送她走。
一时间悔恨和羞愧齐齐涌了上来,她叫来荷香,问祁召南已经走了多久了。
荷香支支吾吾道应当没多久,这会儿还能追上去。
她立刻换好了衣服,要去追上他。
她想告诉他,从前是她错了,但她心里现在喜欢的是他。
如果他不想原谅自己,也请他亲口对她说……
或许已经晚了,他已经对她恨之入骨了,但如果错过这一次机会,才是真的错过。
兰漪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追上他,哪怕大军已经出发了,她会追上去的,她不会就这么伤透了他的心一走了之的。
然刚刚走出院门,便看见那个本该随着军队出发的男子正站在树下,根本没有离开......他薄唇微弯,静静望了过来,似一直在等她。
“你骗了我一次,我也骗了你一次,我们谁也不欠谁了。”他平静道。
“孟兰漪,我不会放你走的。”
“下个月,我们就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