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漪这一路赶来, 胡思乱想了不少种可能性,万一真的是有人对祁召南下手,致使他这两日未归可怎么办。
但若是真的那么严重,知州大人为何不着急, 也不派人去寻?
刚刚赶到知州府门口, 便有人迎头喊了这么一句, 看模样急匆匆的, 竟像是专门要去找她一般。
不过她此时来不及辨析这些,只觉得心被狠狠揪住了。
“受伤了?”孟兰漪脑中嗡地一声, 跟着下人往府中走,果然在客院外面遇见了刚刚诊治完提着药箱离开的郎中。
“前日大人带人审问贼匪, 得知城外某座山头上有他们这些年的赃物,大人带人去寻,回来竟带了伤。”
下人将她送至客房门口, 恭声道:“薛娘子, 大人就在里头。”
帘布被打起, 扑面一阵苦涩的药味儿。
祁召南正在缠手臂上的纱布,似乎全然未曾料到她会来,见她眼圈红红的, 不禁蹙眉看向门边鬼鬼祟祟的手下, 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在徽州耽搁了有些时日了,今日回来便看到父亲派人加急送来的信,言京中有人趁他不在, 怂恿宗室亲王作乱。
若说是急, 倒也没有那么急,父亲隐忍蛰伏二十多年,并非如外界所言不问政事, 连腿疾都是假的,如何会应付不来这些小事,派人送信来,或只是提醒提醒他罢了。
不过手下一帮人瞎着急,自作主张,跟孟兰漪说自己受伤如何严重之类的话……
正欲呵斥,缠了一半的伤臂忽被一只柔荑轻触了触。
孟兰漪垂眸看着他,眸光轻闪,氤氲着水雾,却也没说话,只拿过一旁的纱布来,安静又沉默地坐到了榻边,螓首微垂,默默替他包扎伤口。
在这份静默无言中,祁召南看着她柔和而带着几分担忧的侧脸,到嘴边要解释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他从未得过她这般脉脉温柔的照料和关心……
有些卑鄙,但又有些贪恋此刻的柔情。
他本想告诉她实情,是手下大惊小怪,误导了她。
这纱布底下的伤口实则不过寸长一道被岩壁划破的皮肉上,又不是刀剑所伤,对他而言真的不算什么,只不过他手臂上有过去所留的旧伤,再添新伤愈发狰狞,这才让郎中拿来纱布包扎起来,以免日后叫她见了不喜欢罢了。
“疼吗?”
她包扎完伤口,抬起眼睫,问道。
对上那双盈盈的春水眼眸,祁召南压下心底的一瞬心虚,卑鄙又如何,等会儿再说也不晚,也不是他主动要骗她的。
何况,他怎么觉得这会儿伤口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疼的。
“还好,”他面不改色,轻咳了一声,慢慢倾身朝她靠近,又补充了一句,“尚可忍受。”
孟兰漪望着朝她凑近的那张俊颜,心底那为他担忧多时的紧绷感慢慢散去,见他并无大碍,只是手臂受了伤,轻轻舒了口气。
然着一口气刚刚松下来,却又为自己这番慌张急乱来知州府的行径闹了个脸红。
她这么急匆匆,像是有多关心他似的……
睫畔甚至湿润润的,险些为他落泪。
她反应过来后,局促地往旁边挪坐了一下,望了他一下,见他目光幽深,匆忙移开了视线,赧然替自己解释道:“昨日有驿使传信,寻你有急事,信送到我那里去了,听闻你两日未归,我想着,是不是你在徽州耽搁久了,误了朝中要事,心中惶恐,这才来想问问知州大人……”
说着,攥了攥袖口,微微转过身去,背对他,语气僵僵的,“我担不起你这样舍下正事等我,你不必因我在这里不回京,徽州事毕,你尽快回去吧。”
说完,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杂乱如麻。
祁召南定定看着她,等她说完,自后环抱住她,下巴搁在她纤薄的肩头,“眼前的正事,就是要求得夫人原谅,旁的都可以先不管。”
她蛾眉轻蹙,嗫嚅道:“你这人……”口气怎么跟昏君似的。
他轻将她转过身来,握住她的一只手,轻让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杳杳方才险些哭了……”
纤细柔软的手指正循着他的指引,细细描摹那深邃微带着几分憔悴的眉眼轮廓,颇有些男妖惑人的味道,孟兰漪闻他提起自己进来时关心则乱的神情,咬了咬唇,抽回手来,嘴硬道:“我那是怕你真的受了什么重伤,叫我腹中的孩子背上一个克父的罪名。”
“杳杳好狠的心。”他咬牙,一字一顿道。
“你既包扎好了,我看也没有什么大碍,驿使来信催回京,祁大人,你便早些回去吧。”
她垂眸看了一眼他胳膊上的纱布,既没有血迹,也没听他喊疼,当即便知晓那胳膊上的伤根本没什么,不然他哪有力气抱自己转过身来,她如今可是双身子……
说着撇下他,起身就要走,身后竟也没人追出来。
走到院中,忽见廊下有两个祁召南身边的侍卫提着两个笼子从不远处走来,笼子里各有一只体型不小的大雁,被束着脚,翅膀正扑腾挣扎着。
这个时节,大雁南飞……
两个侍卫见她站在院中,上前来行礼,问她:“薛娘子,您看这双大雁,事随您的马车一起送回林府,还是小的单独派人给您送去?”
她怔愣了一下,“给我?”
侍卫见她惊讶,忙解释道:“大人出城一趟,先是去了山里缴收赃物,又在山里寻了两日,才等到这两只大雁,亲自给娘子射下来,说是给娘子作聘礼的,胳膊上的伤也是去岩峭边捉雁时受的伤,大人没与娘子说吗?”
聘雁?
“陛下有没有听说,民间嫁娶,以双雁为聘,陛下若真想哄臣妾开心,不如猎一对大雁来。”
……
那年上林围场,她随口搪塞皇帝的一句话,他竟记得,还记到了今日,即便他当时只是从旁听着,这话也并不是说给他的。
一阵脚步声,慢慢停在了她的身后。
等她回过神来,那两个送雁的侍卫已不知哪里去了。
只听身后男子缓缓道:“杳杳,双雁为聘,你愿意同我回去成婚吗?”
***
红枫如火,江水碧涛,十一月初的荆州城,瑟瑟秋风将满山苍翠摇落。
薛菱生前的那位陪嫁侍女秋竹,当年思乡未曾跟随薛菱入蜀,嫁与了江上捕鱼为生的一个渔夫,后来跟随丈夫,定居在了荆州。
那个江姓书生病故于船上,最终葬在了荆州江边。
一条江水脉脉,自阆州东望,望见的是爱人的孤坟,和承载他们相遇相识相恋的江南故里。
爱恨嗔痴,一生的不幸与幸,都葬于江水澄波。
书生的坟前被秋竹和丈夫打理的整洁,碑上刻着书生大名,还有一行小字。
自秋竹知道薛菱也已亡故多年后,将当年她留给自己的一样旧物,在书生坟旁另立了一个衣冠冢。
“江韶……”
坟前一男一女,静立于此。
兰漪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生父是这样的一个人,名叫江韶。
身旁陪她来此祭拜的男子轻摸了摸她的鬓发,似是在无言安慰,旋即带着她跪拜于坟前。
“岳父岳母泉下有知,小婿祁修礼,今来拜见泰山泰水,请告二位尊长,即日携妻兰漪北上归京,不日完婚,请岳父岳母放心。”
“江水不绝,情深不渝,此生不负。”
他抬眼,看向墓碑上的那行小字,喃喃念道。
身旁女子眼眸如水,鬓边的发丝被江边秋风吹乱,静静望着他。
“走吧,郎君。”
她轻声道,轻握住男子温热的手掌。
自此她是薛兰漪,时隔六年多,又是与他一道,赶往京城。
不过这一次,她再不会放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