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卸去钗环, 青丝散在肩头,睁大一双眼睛,面上带着薄薄的愠怒,大概是削瘦了不少的缘故,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仰面瞪着他, 竟恍惚像是很多年前, 她才十五岁的那时候, 面庞仍带着几分稚嫩之气。
祁召南的视线落在她身后榻边遗落的那条腰带上,孟兰漪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眉头一皱,回眸果然见他似乎误会了, 眼角眉梢隐隐含着笑。
“给我绣的?”
因打算裁剪虎头帽的布料,针线筐也一并拿了出来,摆在一边, 和这条腰带放在一起, 难免令人多想。
孟兰漪脸颊一烫, 伸手要将那多事的腰带收起来,却不料身后那男子眼疾手快,抢先夺了过来。
“还给我!”她忿忿道, “才不是给你绣的。”
白天在布庄才刚刚与她提起过此事, 这腰带却已经是完全绣好的模样,他再怎么自作多情也不可能认为这是今晚孟兰漪给他绣的,只是故意逗她罢了。
不过看着这腰带上粗糙却又一本正经缝完的针线, 他忽想起什么来, “不是给我的,那是给谁的?”
他也是自这徽州城恰巧遇见她之后,才得知, 怪不得当初他派人搜查追到青州的线索就此断了,原来薛璋另安排了人接应,当初陪她从青州一路坐船护送到徽州城的,正是那晚说他“有眼无珠”的那个少年郎。
林家上下,据说只有那个叫林鹤卿的整日缠在她身边,与她来往最多。
难不成……
孟兰漪盯着他的脸色,四目相对,隐隐看出他古怪的神色是想到了什么。
她冷冷扫他一眼,烛光下她樱唇微微一滞,旋即带着讽刺般勾了勾,“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多情水性之人,是了,你惯会如此编排我。”
她指的是过去,他醋急之时,故意在榻上说的那些话,常拿沈绥说嘴,说她想要两个夫君之类的荒唐话。
“我是与表哥相恋过,是嫁给过李玄同,后来委身于你,是不是以后但凡与旁的男子有交集,你都要拿这些事揣测我?”
她眼眶微酸,“我与表哥,什么都结束了,那日在元妙观,是我中了迷药,思绪糊涂了,以为尚是年少时……可醒来,我明白得很,我对你说过的,只把他当作表哥、亲人……信不信由你。”
祁召南听得长眉微凝,他从未这般想过,只不过是心中泛酸,想到她对旁人都和颜悦色,唯独什么好脸色都不肯给他。
他也从未在意过她嫁过几次这种事情。
但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很专情的女子。少时与沈绥相恋,纵使经历那么多变故,磐石无转移,若不是隔着她姑母一家的生死,还有自己从中作梗,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放下。
思及此,犹是心中惴惴不安。
但他知道,只要有人能入了她的心,这份专情不渝,便是做小贼偷来也值得……
他慢慢松开那条腰带,被她一把抢去,见她有些闷闷不乐似的,忽想起听说怀孕之人性情多变,心思敏感,他今日什么也没说,就惹得她伤心起来,怕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跟在她身后坐到了榻边,干脆将眉眼低垂,眼中氤氲着雾气的女子托抱住放到了腿上,自旁揽住她,低低哄道,“杳杳说以后,是哪个以后?”
“从前是我不对,我知杳杳是重情重义之人,也是言而有信之人,冰清玉洁的品行,过去之事都过去了,我保证沈绥与你的事,再不会多疑,至于旁的男子,都是我拈酸吃醋,小肚鸡肠,并非真的这么想……”说着,唇慢慢凑近她的面颊,轻啄了一口,不等她羞恼将自己推开,握住她的手,“杳杳都想到你我的以后了,是不是心里已经接纳我这个郎君,孩子的父亲了?”
“我只是怕,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你心里,妒忌你对旁人笑,对旁人慷慨……杳杳,”与她额头相抵,他声音闷闷道,“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我不是圣人,会嫉妒,会吃醋,会患得患失,求而不得……”
“惹你生气伤心是我的不对,再不会这样了,若我再犯,杳杳打我便是,我认罚。”
她抿唇,本想反驳他,什么心里已经接纳他了,然望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眸子,看着里面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心里有块坚冰,慢慢被这春水消融。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反驳的话竟也说不出口来了,直等他说完了这一大段话后,双眸牢牢锁在她面上,一眨不眨看着她。
曾经年轻气盛,被她利用戏耍后怒极也要维持颜面和傲气,从不肯低头的年轻使臣,如今已然大权在握,只要他想,随时可以令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帝禅位,此刻却柔声耳语,对自己说着自古男子最不屑低声下气讨好女子的话,剖开一颗心给她看。
她察觉到那道炙热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她,默默垂下眼去,掩饰心急促跳动的慌乱,“我如何敢打你,要求你……”
“怎么不敢,妻训夫,天经地义。”他大言不惭道。
孟兰漪被他这面不改色的话噎住,抬眸默默看了他一瞬。
这人从前污言秽语张口就来,如今什么妻训夫之类的话也是不觉有什么不妥,眼下就拉着她要提前体验体验。
祁召南叫她躺好,露出一截小腿来,替她揉按,“方子里的穴位我早已烂熟于心了,保证杳杳今晚能睡个好觉。”
孟兰漪抿了抿唇,微有些不自在,那双长指修如玉竹的手先是在自己腿上揉按了一番,转而又往上移,她在枕上躺着,只能看见微淡烛光下,他似是很认真,目光落在她不甚明显的孕肚上,微微倾身,将耳朵贴了过去。
有些痒,她忍不住催他,“还不到四个月,听到不什么……”
“是么,”他微微皱眉,似是才反应过来,素来胸有成竹、韬略在心的朗眉星目中露出了一丝迟疑,“等回去,我再寻些妇人生产的医书来看。”
孟兰漪看的好笑,原来他也有这种时候……然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那双灵巧的手掌,不知循着什么医方,神不知鬼不觉挪到了她的颈边,长指微微一挑,便挑开了那寝衣的带子。
“你做什么?”
他似是看不见那片莹白,一派悬壶济世的良医的口吻,“这个穴位,不解开按不到……”
她恼了,刚要指责他趁人之危,她都怀孕了,他竟还有这份偷香窃玉的心思,然那张药方递到了她眼前,等她看清他所指的那行小字,话音咽了回去……
不知是祁神医真的掌握了那番揉按助眠的良方,还是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令她心安,总之这晚一夜无梦,竟真的安安稳稳睡了过去。
只是在彻底睡着之前,听有人在她耳边低低问道,“夫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跟我回去?”
次日醒来睁眼时,婢女正在整理窗台。
见她醒来,忐忑问道,“奴婢记得昨晚把窗关好了的,只是忘记从里面锁上了,昨夜是不是有风把窗吹开了,娘子自己起来关的窗吗?”
她是指窗边乱糟糟一团,以为是孟兰漪夜里起来关窗弄乱的。
孟兰漪眸光闪躲,瞥见枕边留了一张字条,含糊应了婢女的话,将人支走,才拿起那字条。
自己昨夜早早睡着了,竟不知他何时走的,这字条是他留的,上说淮南道承宣使已经将这一带流窜作乱的山贼野匪抓了起来,拷问一番后,竟牵扯了一些旁的事,他这几日或脱不开身过来,请她知晓。
她看过后便搁在了一边,也没曾细想山贼野匪还能牵连什么旁的事。
直到第三日上午,有京城来的驿使寻到了林家老宅来,孟兰漪一头雾水,接见后才知,原来祁召南这两日并未回知州官署,那日一早留了字条离去后,带着手下出城,一直未归。
驿使送了加急的信来,到处寻不见人影,这才被他的手下悄悄引到了林宅,以为孟兰漪或会知道他在何处。
孟兰漪接过信来,微微皱眉,“我亦不知他在何处。”
驿使道:“这信是定国公亲笔写的,派小的加急给大人送来,定是有要事。”
祁召南已然离京将近一个月了,他离开之时,恰是李玄同刚刚退位,将皇位交给了大皇子之后,尘埃初定,尚不知有多少朝政要忙。
孟兰漪暗叹了一声,他还说什么有时间陪她在这里,等她点头同意回去,其实京中根本离不得他吧,如今位极人臣,俨然江山二主,哪里会有大把时间在徽州消磨。
“这信你还是拿去吧,放在我这里不妥,等他回来亲手交给他吧。”她对驿使道。
然等驿使走了,她却惶惶不安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两日未归城,不是说贼匪都已经捉拿归案了吗。
又回房间翻出那张字条看了两遍,她忽然有个不好的猜测,如今大皇子登基,不过是一年幼小儿,大晋因顾忌前朝宗室王侯权势过大,致使内祸频频而亡国之事,自立国以来,对宗室子弟只封赏而不给予实权。
但如今祁家恢复了往日的威势和美名,取而代之之心明晃晃摆在天下人面前,李家宗室诸人,难保没有野心勃勃,想要与之一争的……
难道是有人探得祁召南在徽州的踪迹,想要趁此时下手?
越想越慌乱,连午饭也吃不下去,太夫人瞧见她的脸色泛白,叹了一声。
人身在其中,看不清自己的心意几何,外人却看得明明白白。
她嘴上说要让人吃些苦头,不理对方,等真到了某些时候,却是最着急的。
孟兰漪匆匆拜别太夫人,乘马车去了知州府,想去询问一番知州大人。
马车刚刚在门前落定,便有人迎了出来。
“是薛娘子吗?您来的正好,祁大人他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