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谢朗受祁召南所托, 亲来滁州调查薛菱之事。
几个月来,有关薛菱二十年前的一切踪迹和知情之人,谢朗忙前忙后,查了个遍, 唯一的一处疑点, 就是当年薛菱一个年轻美貌弱女子, 为何能够平安顺利随着大旱灾荒之后的一批流民到了蜀地。
七夕那日, 孟兰漪被陆霄所劫失去了联系,又过了几日, 沈绥忽然带着他家中的老仆温叔求见。
沈绥也是刚刚才得知,原来表妹与祁召南之间, 竟还有陆霄这一层恩怨。
温叔是跟随他从阆州来的家中旧仆,知晓过去两家不少琐事,提起孟兰漪的生母, 温叔只略有些印象, 当初孟兰漪出生并不在阆州, 而是过了几年才随“父亲”调官至阆州。
温叔只记得,薛菱身边有位陪嫁侍女,与她口音相似, 下人们聊天时, 那侍女曾说起,自己父母双亡,无处可去, 才跟着薛菱一路到了蜀地。
而另一位与她自幼一起服侍薛菱的陪嫁侍女, 薛菱心善,知她还有亲人在世,在入蜀之前, 放她下了船,叫她回故乡去。
谢朗遂派人去查到了薛菱当年最亲近的两个陪嫁侍女的籍贯,其中一个叫秋竹的婢女与温叔所说皆对的上。
在荆州寻到那名唤做秋竹的侍女时,她已是四十多岁的妇人,见来人亮明身份,听闻薛菱早已离世,当年到了蜀地之后,没过多久便生下一个女儿,秋竹忽泪流满面。
她没有片刻犹豫,对谢朗道,那是薛菱和书生的女儿。
原来,当年薛菱执意与陆霄和离,甚至以死相逼,不肯与他一起去北狄,陆霄无奈只能写了和离书放她离开。
薛菱对父兄早已死心,心怀怨恨,不肯回扬州,只带了两个愿意跟随她的心腹侍女南下,她原想手中握着田产铺子还有银票,想寻一处清净之地落脚,然时逢大旱和蝗灾后江南一带灾荒严重,流民四处迁徙,混乱中,三个女子险些被人抢掠欺辱,幸而有一疤脸流民头领忽然现身,救了她们……
那疤脸男子并不是旁人,正是当年被迫与薛菱分开,被薛家人要挟驱赶出扬州的那名江姓书生。
当年他所乘的船的确因风浪倾覆于海上,脸上的疤痕,正是被船上的尖锐之物划破之后浸泡海水所留。
然他并没有死,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被一渔民所救,几年之后,原想回至扬州替丧命海上的亡母立一个衣冠冢,却遇上大旱。
朝堂之上,皇帝似乎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如何收拢皇权,打压功臣之上,江南流民遍地,迟迟未得安置。他虽无缘再科考入仕,但犹记十年寒窗时所立下的志向,率领一批流民西徙。
恰在此时,与薛菱再次相遇……
他们在向西而行的船上办了简陋的婚仪,只有一对红烛,却心满意足……原以为被拆散的鸳鸯眷侣能够终成眷属,离开江南,是崭新的生活,然命运弄人,书生在路上染病而亡。
心上人死在自己面前,薛菱怎会一到蜀地就另嫁他人?秋竹可以笃定,那个江姓书生才是孟兰漪的生父,薛菱在蜀地嫁人,只不过是为了让孩子能平安出生罢了。
……
祁召南当日接了谢朗的信,便匆匆南下荆州,只在信上知道只言片语,他不放心,打算亲自来问秋竹,却不料正巧遇上滁州团练叛乱,流寇作乱,他在路上听闻消息,便领了人来镇压……
手下禀报称,林家宅院的后门处,似乎有匪贼趁乱翻墙逃了进来,藏匿于后院,他听闻后,亲自来搜人。
踏进林家这后院之时,他从未想到,自己心心念念,苦苦寻找了三个多月的女子,竟如此巧合,正在这深夜卧房中,只穿着单薄的寝衣,纤瘦的肩头披着外裳,被一个陌生的男子拉着手,坐在榻边私语……
孟兰漪脑中嗡地一声,抬眸看清来人的面孔时,杏眸倏忽睁圆,浑身都僵住了。
大脑空白了一瞬,怔愣看着他眸光中与她一样的震惊逐渐转为阴沉的寒光。
怎么会是他?如此突然,他二人接不曾想到会在这里突然遇见……
然不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祁召南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一旁少年郎的身上。
林鹤卿不明所以,只当他是朝廷派来镇压贼匪的钦差,原本想要对孟兰漪吐露心声表明心迹的话突然被打断,迎上那道淬了寒霜的目光,打了个寒颤,猝然松开了孟兰漪的手。
他方才也是冲动之下,才慌忙握住了阿姐的手的……
“这位大人,这里是我阿姐的闺房,还请您——”
不等他说完,那道玄色身影已然疾步走上前来,一把握住了孟兰漪的手,半个眼神也未给他,漆黑的瞳仁在烛火的映照下格外幽深,定定俯视着榻边的女子,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似在强行压抑着怒火。
林鹤卿眉心一跳,这男子比他高半头,面色不善,竟直接过来握住了阿姐的手腕,他踉跄退到一旁,涨红了面色,怒斥道:“松开我阿姐!堂堂钦差,竟如此无礼,与那贼匪何异!”
祁召南闻言冷笑,松开了孟兰漪的手腕,转而勾起她的下巴,迫她直视他的眸光,盯着身前女子轻颤的羽睫,薄唇轻启,对她道:“杳杳,告诉他,我是谁。”
“说啊,告诉他,他口中‘有眼无珠’之人,是谁。”
他面沉如水,眸中却有惊涛翻涌,孟兰漪知他乍见方才的一幕,定然是误会了,咬了咬唇,在他逼视的眸光中,颤声道,“鹤卿,你先下去吧……”
“阿姐!”
不等林鹤卿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门边听见动静的手下已经进来将人带了出去。
满室嘈杂重归寂静,只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和呼吸声,孟兰漪怕他迁怒林鹤卿,忙解释道:“你误会了,他只是我姑祖母的孙儿,叫我一声姐姐,今晚——”
“孟兰漪!”
他猝然出声打断她的话,看着这张抛弃过他两次,只对他一个人无情狠心的女人,咬牙切齿道:“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哥不够,还有一个替你瞒天过海助你逃出京城的表哥,还不够是么?”
孟兰漪蹙眉:“你在说什么!”
祁召南简直要被她气昏过去,知自己这话冒着些许酸水,但,难道他说的不对?
“深更半夜,你衣衫不整,竟放一个居心叵测的外男进来!”他额角青筋紧绷,面色阴沉道。
孟兰漪被他的目光盯地羞恼,拂开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拢紧了衣衫,冷声道:“是又如何,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垂下眸去,心中泛起阵阵委屈,方才他进来时,眼中的震惊她看得一清二楚,绝不只是误会林鹤卿和她而露出的神色,他根本不是为了找自己,得知自己的行踪为她而来。
只是碰巧遇到而已。
他凭什么这般责问自己?
“与我有什么关系?”祁召南闻言,目光冷冷扫过她的面颊,目眦欲裂,重新扼住她的下巴,手指冰寒,令人为之一颤。
“你说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整整寻你三个多月,为查明你的身世,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可以弃我一次,轻贱我的心意,可你被陆霄所劫,只字未留便离开,你明知道我会多担心,还弃我第二次......明明是你先招惹的我,既有了开始,便不可能一笔勾销——”
“孟兰漪,你凭什么要逃?”
他想过无数次等找到她之后,该如何惩罚她,叫她知道擅自逃离的后果,然此时她就在他面前,方才甚至眼睁睁看着另一个男子紧握着她的手。
恨意、愤怒,或是滔天醋意,都终是被失而复得和后怕的情绪压倒。
说着,俯身下去。
然不等他触到那朝思暮想的香软樱唇,却被一把推开,怔怔看着她起身扶着窗棂,一手抚着胸口,干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