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你快随我回城里林家的老宅躲躲。”
孟兰漪面上的表情微凝,望向林鹤卿的目光闪动了几下。
乍闻“躲一躲”这三个字,她立时内心一揪,自然而然想到了是那人寻到了她的踪迹派人追了过来。
明明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 每每清闲下来, 她还是不由自主想到他, 想到各种可能, 他是不是还在四处寻她,还是以为自己被陆霄带走, 隔着那血海深仇,已经放手了?就连方才小憩, 竟也稀里糊涂梦见了他。
不知为何,难道是因为即将要做母亲了,怀孕之人心思重, 她做事一向果断, 如今竟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但, 无论是何种原因,她已经离开了,断不想再被他发现行踪, 天辽地阔, 她不想再让自己被任何一个人束缚锁困。
林鹤卿见她面色泛白,轻叹了一声,一边吩咐婢女替她收拾东西, 一边带她登上了门口的马车。
“不远处的滁州城前些日子出了乱子, 原以为官府能压下去,谁料想是那团练使竟是主使的贼人,伙同一帮山匪在城里烧杀打砸, 杀了知州。”
他骑上马,叫车夫快些赶路。
车帘被一只纤纤素手猛地掀开,孟兰漪皱眉道:“你说什么?”
滁州城与徽州城紧邻,消息很快传了过来。
团练使是朝廷命官,掌一州军务,好端端的,怎么会与山匪为伍,杀害知州大人?
“阿姐有所不知,这段时日你住在庄子上养胎,祖母惟恐外头那些风云变幻扰了你的清净,便没让我与你说。”林鹤卿解释道。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薛太夫人的原话明明是说如今京城之中局势大变,又牵扯到二十多前的旧案子,不少官员牵连被贬,阿姐从前的夫家在京城,虽不清楚她夫家姓甚名谁,但依照孟兰漪的相貌气度,不像是小门小户家中的妇人,说不准她夫家如今境况如何,怕她孕中多忧思,便先瞒着她。
他简单将京城之中皇帝退位立了年幼的皇子登基,定国公府平冤昭雪,祁召南如今摄政、权倾朝野之事捡了几样说给她听。
“那位滁州团练刘炎家中从前就与定国公祁家不睦,当年他与那个叛逃北疆的陆霄是一道栽赃老定国公的,如今定国府平冤昭雪,祁家得势,他自知难逃一死,受部下怂恿,竟伙同山匪造起反来。”
秋后的草虫明知一死,失了理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是苦了两州百姓,被这些亡命之徒烧杀抢粮,不得安宁。
两弯细眉蹙起,她垂下眸去,蝶翼似的睫羽轻轻掩住了眸底的闪动。
原来这几个月,他忙着为祁家平冤,短短这些时日,京城之中早已换了天地。
李玄同的退位,怕不是他僭越逼迫,替天子颁布的诏书。
她自嘲笑笑,自己竟还自作多情,担心他会割舍不下,费心思寻她。
且不说他知道自己可能是陆霄之女,是他的仇人,即便她不是,家族使命和一个强夺而来、身份不光彩的女子,孰轻孰重?她只会是他的一个污点,无论是六年前还是现在,他口口声声的心仪和爱重,算不得几分真。
男人床上说的话,都是骗人的,何况六年前她利用他,骗过他,哪个男子会忍受的了尊严被践踏和轻贱……都是为了戏弄她,想叫她乖巧待在笼子里,平当年的不甘罢了。
马车辘辘前行,正是初秋时节,车轮碾压过道旁的落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林鹤卿以为她在担心徽州城中的安危,一张玉容才骤然失去了血色,忙安慰道:“阿姐不必担心,知州大人被杀,那个刘炎又是陆霄旧党,朝廷派来镇压的队伍已经在路上了,说不定过几日便到了,城外到底不安全,祖母才派我接你回家住。”
孟兰漪回过神来,看着小郎君认真而又体贴的模样,轻点了点头,对他弯唇笑了笑。
十七岁的少年郎迎上那温文而又令人娇怜的浅浅笑意,倏忽红了脸,平日里被祖母夸耀,比他的那些叔叔兄长还要人情练达、聪明能干的林家小公子,眼下只能慌张而又羞涩地垂下头去,不敢再直视美人的眸光。
……
林鹤卿猜的八九不离十,朝廷所派的钦差不多时就到了滁州,然那刘炎没有这个胆子和朝廷对抗,于昨夜畏罪自杀,只是那批山匪流寇皆是亡命之徒,本就祸乱一方,存心要与朝廷过不去,竟越聚越多,联合了江左一带的匪寇,流窜各处作乱。
徽州城首当其冲,城中官府早有应对之策,却不敌对方手段险恶,竟放火烧城门,趁着夜色涌进来一大批流寇,一时间鸡鸣犬吠,闹哄哄乱作一团。
孟兰漪因怀孕白日里嗜睡,晚上反倒被肚子里的小家伙折腾地睡不着,便披衣去暖房看昙花,秋月溶溶,桂云香溢飘融在风中,夜空甚是静谧。
馥郁馨香闻起来,反倒是令她胸口的滞闷舒缓了不少,轻笑了笑,暂时忘却了那日的心寒。
这孩子在她腹中,和祁召南有什么关系,这是她的孩子,将来只会唤她“母亲”,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它有母亲就够了,她会很爱很爱它,不会让它再经历自己那些苦楚,愿它平安自由长大,若作鸟儿,也只会是林间山野中的鸟儿,无拘无束……
轻抚着小腹,想起年幼仅存的记忆里,母亲轻哄她入睡的扬州小曲,她不会讲母亲的吴侬软语,也记不清词句,只低低哼唱着,心中默默想,这孩子怎得如此顽皮,在她肚子里便折腾地她吃不下睡不好,究竟是随了谁呢……
然不等昙花盛开,静谧的夜色中,林家老宅外的街巷上忽有犬声吠叫,渐渐又涌来一阵阵嘈杂的人声。
“开门!快点开门!”
“再不开门,兄弟几个可就杀进去了!”
……
林氏瓷窑的名声,这一带人尽皆知,是当地有名的富商之家,这批流寇涌入徽州城,便直奔林家老宅而来。
薛太夫人叫来家丁围守宅院高墙和各处角门,自己亲领着儿孙在正门门口,一时间灯火通明,众人见太夫人毫无畏惧,悬着的心便也都慢慢落了回去。
外面的流寇撞不开大门,林家这样的富户,本就容易被小贼盯上,院墙建的又厚又高,根本闯不进来,领头的流寇放话喊道:“里边的人给我听好了,听说你们林家新来了个貌美的小寡妇,把她给爷送出来,饶你们不死,不然的话,兄弟们都带了飞矛火箭,你们都得死!”
外面污言秽语,嚣张至极,林鹤卿原本待在祖母薛太夫人身后,闻言怒极,一张冰玉面庞骤然绷紧,耳根微红,想起孟兰漪因有孕,众人怕她受了惊吓,未曾将她唤来,还待在后院。
不禁心中一凛,后院有个后门,虽有家丁把守,他却放心不下,冲动之下刚刚唤了声“祖母”,便见火光下,薛太夫人带着审视的目光侧首向他看来。
他顿有些羞意和窘迫,祖母何等精明,早就看出他默默恋慕着那位“阿姐”,却不曾戳破,反倒是由着他往来接送。
十七岁的少年郎再如何通晓商人之利,再如何懂得人情世故,却也有按捺不住内心,冲动的时候。
他没有勇气再与祖母对视,只迅速给薛太夫人行了个礼,便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转头跑进了夜色里。
“阿姐!阿姐!”
他慌忙跑到孟兰漪的卧房,却不见人影,一时间心狂跳起来。
然一转身,便见不远处栽花种草的暖房里,一道倩影静静伫在门边,披衣而立,看见他跑过来,蹙眉道:“鹤卿弟弟,怎么了,我听着外面乱哄哄的,怕出去给你们添麻烦,到底怎么了?”
林鹤卿见她安好,稳了稳心神,攥住了她的手腕,手心出了一层薄汗:“是流寇进城了,不过阿姐你放心,祖母派人守着宅子,无事的……等会官兵就会来的。”
说着,拉着她回到房中。
孟兰漪奇怪地看着他,这小郎君……对她似乎有些紧张过头了。
掩饰不住的关切目光往她面上不时看去,她自然察觉到了。
等到了房中,她避开他的目光,故意提起腹中的孩子:“我没事的,只是这孩子折腾的我睡不着,去看花散散心而已。”
抬眸,目光落到他急匆匆赶来额头沁出的汗水上,低低道:“你在这儿坐着,我去给你拿块帕子擦擦汗……”
然她只是找个借口离开,想叫他冷静一下而已,刚坐到榻边,林鹤卿却已经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阿姐,你不要躲我,”他鼓起勇气道,“我知道你把腹中的孩子看得很重要,但你已经和离了,这孩子与你之前的夫婿再无关系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手足无措地自她身边握住了那只柔荑。
“阿姐,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院子里传来下人喜悦的呼喊声。
“公子!小公子!朝廷亲派的官兵到了,流寇已经被抓住了……”
然之后却又匆匆一阵脚步声,孟兰漪急忙想要抽回手,奈何少年郎固执,眼眶微红,亦坐到了榻边,除了手握着她的,没有再冒犯她,然目光却叫人招架不住,如求主人怜悯的幼犬,湿漉漉望着她。
“我知道,定是你之前的夫婿待你不好,阿姐,是他有眼无珠,我……我——”
伴着一阵脚步声,砰地一下,屏风应声倒地。
孟兰漪浑身一僵,抬眸望去,只见脚步声的主人、下人口中所谓的钦差,闯进来的那道玄衣隽拔的身影停在倒地的屏风旁,看清她的面容后,长眉紧皱,直直望着她,目光震惊而又瞬间冷了下来。
视线在她纤薄肩头披着的衣襟和被交握着的手上扫视了一圈,最终将冰寒的眸光,落在了那少年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