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像是?是就是, 不是就不是!”
一声冷斥从头顶传来,郎中立时头冒冷汗,悄悄抬眼看去,见坐在一旁的男子肃眉冷目, 凝眉盯着自己, 然那双幽深的星眸里的眸光并不似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 微微闪烁着, 乍闻此言,明明很是紧张的模样。
而被把脉的女子似是被这一句话惊住了, 杏眸圆瞪,露出茫然的神色, 雪白的玉容慢慢失去了血色,似是不敢相信从郎中口中冒出了“妊娠有孕”这个词。
樱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不等开口说话, 便听得祁召南唯有些急切地追问:“既然是把出了滑脉, 为何又说像是, 妇人怀胎这样的脉象,你行医几十年,竟连这也无法判断?”
说话间, 祁召南微微攥紧了手心, 年少时为打消李玄同的疑虑假意摔伤手臂养伤的那段日子,闲来无事,也是读过医书的, 对断骨医治之术颇为稔熟, 虽不算精通医术,但对妇人之症也略知一二。
他当然无比期盼能与孟兰漪有个血脉相通的孩子,却也并未因此着急过。
即便自己是家中独子, 不论是眼下为绵延香火,还是将来从李家手里夺到这江山,后嗣之于家族都是紧要之事,但他并不想为此而着急。
若是有孩子,他希望这个孩子单纯只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他是孩子的爹爹,心爱之人是孩子的阿娘。
此前孟兰漪在皇帝身边那么多年都不曾怀孕,孙医官曾对他说,她虽身子虚弱,但并无不孕的寒症,这几年对皇帝所称的心郁气滞之类的话半真半假,其实与女子怀孕没太多联系,帝后二人大约只是没有子女缘罢了。
只是太医局中哪有人敢对皇帝说实话,只顺着孙医官的话含糊其辞。
他虽总在她耳边念叨生子之事,但却从未想过,这才过了一个多月,她竟可能怀孕了?女子有孕前三个月都极危险,可先前他从未往这上面想过,昨夜一气之下,还与她……
郎中在这忧急的目光中垂下眸去,拱手惭愧道:“昨日夫人昏迷,老夫来为夫人把脉时就察觉有异样,只是为保守起见,不敢轻易断定,疑心是月份尚小的缘故,本想今日再来言明。但等老夫回去后,越想越不对劲,这等脉象甚是奇异,便去翻了医书,考证了一番。”
他微微一顿:“今日重新把脉,仍只能得出相像的结论,不敢断定,老夫想问夫人,近来可曾用过什么助孕坐胎之类的药物,又可曾用过什么相克的药,致这脉象虽有滑脉之兆,却微不可察?”
孟兰漪闻言眉心一跳,自然是用过的,不过已经是几个月前之事了,皇帝逼她喝了许多助孕的补药,她惧怕与他有子嗣,孙医官又给了她另一味药。
如实相告,郎中面色缓和了几分:“那便是了,或与此有关。”
“不过——”
不等孟兰漪松一口气,郎中复又开口补充道:“还得等老夫查验过那药的药方之后才能诊断,夫人眼下有孕的可能还是极大的,若是一个月左右的身孕,也是有可能判断不准的。”
孙医官尚在宫中,她家中是杏林世家,祖上师承药王孙思邈,向来只做御医,并未离宫,给皇帝开药的太医也在宫中,一时半刻召不来人。
祁召南闻言,剑眉微敛,望向身侧面色惨白的女子,见她羽睫轻颤,自然看出了她对可能怀孕之事的抗拒,不动声色探过手去,将她的冰冷的手握在掌心。
手被温热的掌心完全包裹住,孟兰漪回过神来,心头涌起万般复杂的情绪,直直下坠,她竟然可能怀孕了……
昨夜的争吵犹在耳畔,自被他带出宫,困在润园起,她从没有像今日这样茫然失措过。
她一直以为自己认命了,最挂心的表哥在朝为官,被他拿捏在手中,自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等被祁召南厌倦后抛到脑后的那一天。
但今时今刻,可能怀孕的消息像是一阵惊雷将她击醒。
她真的要就此再错下去吗?如果有了孩子,她真的只能一辈子被困在他身边了。
过去那么多年一而再再而三被逼无奈、走投无路,她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表哥早就是祁家手下,是有功之臣,祁召南不可能对表哥有任何的伤害。
掌心握住的柔荑轻轻颤着,祁召南眸光微黯,吩咐人去行宫请孙医官。
郎中叮嘱了几句,先行告退。
外厅之中,薛晴与段夫人隐约听到内里的对话,皆是一惊,薛晴方才朝绮罗打听了几句,知道那个俊美的男子就是当朝最得势的权臣、定安侯世子,在心头冒起的他与表姐郎才女貌甚是般配的念头骤然被打消了下去。
那般的家世,表姐一介孤女,薛家也是达官贵人眼里不入流的商贾人家,他们能有什么结果。
于是对段夫人嗫嚅道:“无媒无聘,表姐若是怀孕了,可如何是好?”
段夫人垂眸不语,心中却咚咚乱跳。
她在从扬州启程前,薛家如今的家主,她的丈夫,曾叮嘱她一件事。
二十多年前,薛家父子,也就是薛菱的父亲和兄长曾做错过一件事,葬送了一个女子的青春年华,直至最后,她宁愿“失踪”远走蜀地,也没有原谅过父兄。
这个错,不知如今在她的女儿身上,薛家能不能代为弥补。
***
“若是怀孕了,你不高兴?”
郎中走后,祁召南握着她的手,将人拉到怀里,轻抬起她的尖尖下巴,眉眼蕴着笑意,轻声问道。
孟兰漪抽回被他桎梏住的手,冷笑道:“我该高兴么?”
“被你诓骗,被你困在笼中做你的玩物还不够,还要拉上另一条命来,若这个孩子将来生出来,你是不是也打算叫她永远待在这里,不能见人,怕被人发现早已死去的皇后怎么与你的私生子长得如此相像——”
“怎么会!”他皱眉打断她自轻自贱的话,知她并不是在自贬她自己,而是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然她这样乱说气话,如有千万根刺在他心上扎。
他深叹一口气:“沈绥之事,算我有错在先……可我从未想过把你困在这里当玩物。”
话音陡然停住,不能对她解释真相,陆霄之事不能被她知晓,然昨日好端端的,是谁派人在元妙观下迷药欲劫走她,他早已猜到了。
北狄的探子混入上京已不是第一次了,去岁在上林围场便欲行刺李玄同,差点连累了她。
这段时日,手下又在京中发现过几处可疑的踪迹,正巧是在他派人去查陆霄与薛菱过往之事时发现的。
怎么会如此巧?想来昨日的黑衣人,必定与陆霄脱不了干系。
虽然从薛家知道了一些旧事,他心里隐约觉得她不可能是陆霄的女儿,但没有证据,陆霄又在此时派人来上京,还试图劫走她,如此种种,迷雾重重。
孟兰漪觉得好笑,微带讽刺道:“不是玩物,不是玩物你会这么对我?”
她指的是昨夜,祁召南顿有些心虚,只是些情趣罢了,她总觉得自己是在折辱她,这怎么能是折辱,明明她亦沉沦其中。
外厅里尚有客人,不便与她多争执,何况她疑似有孕,身子又弱,他只好认下这桩罪名,只说以后再不会了,微顿了顿道:“你若觉得待在这里无趣,薛家在京中有不少产业,我派人护送你,你与你舅母可去薛家的铺子里转转,只一条,再不许一个人随意走动。”
陆霄已经知道她在何处,若派了人在京中,难保不会第二次下手。
怕她整日胡思乱想,再次向她保证:“我从未想过要你在这里无名无份住着,再给我些时日,定不会委屈了你和孩子。”
他似是已经笃定,她已经怀孕了,说到孩子,唇角微勾,眸光愈添几丝柔情,微微垂首看着她。
孟兰漪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庄重,被那道眸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她是再问他要名分吗?不是的……
她从来没有想要过什么名分,她不稀罕。
她想要的,只是自由而已。
他不会给的,至少现在不会。
第二日,祁召南有事离开润园,留了段夫人母女在这里陪她。
郎中查验过药方,只说还需要过段时日再把一次脉才能彻底定论,然孟兰漪突然想起来,自己这个月的月信已经拖延了许多日。
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糟心事,只盼着没有怀孕,一切都是虚惊一场。
薛晴看出了她的惶恐不安,拉着母亲陪她说话。
孟兰漪才终于有机会问出好奇了多年的秘密,母亲她究竟为何孤身到蜀地嫁人生子。
段夫人受过祁召南叮嘱,不能将薛菱和陆霄之事说给她听,只挑了能说的几句实话,半真半假。
对她说薛菱当初与父兄不睦,薛家要她嫁给官宦人家,然她早有心仪之人,是个受过薛家资助的苦寒书生,二人本欲私奔,薛家以那书生的目盲的母亲为胁迫,将薛菱捉回家中关了起来。
后来被迫出嫁,夫家被抄家,她才逃到了蜀地。
孟兰漪怔怔听完,落下泪来,母亲竟有如此遭遇,被逼嫁人,又经历坎坷,所以在蜀地嫁给父亲之后,也没有什么感情,才将一颗心都扑在了她身上么?
“那个书生呢?”
她问道。
段夫人忆起往事,只觉得造孽,那书生知薛菱嫁人后一蹶不振,薛家却怕陆霄知晓薛菱这段往事,欲拿钱将人打发走,走得越远越好。
那书生答应远走,却没有拿薛家的钱,卖掉了扬州家中唯一的田产和屋子,将一半钱财归还给薛家,只当是报答资助他读书的恩情,另一半留在身上,带着目盲的老母亲坐船南下。
而在书生南下的途中,船覆人亡。
自然不能与孟兰漪提及是因为薛家怕陆霄介意才逼走书生的,只说那书生早不在人世了。
孟兰漪听完沉默了良久,话本子里书生小姐,鸳鸯成双的故事都不是真的,母亲的经历才是血淋淋的现实。
那般不由己的人生,和自己如今的处境有什么两样?
薛晴也是第一次听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姑母的故事,见表姐双目空茫,一张娇艳的玉容如暮春花谢,担心她伤心难过,便缠着她晚上陪自己同睡。
夜里,薛晴叽叽咕咕说着自己的糗事哄她开心,但身侧的美人依旧沉默着,默默望着帐顶出神。
直到她说得都困了,眼皮打架,迷迷瞪瞪快要睡着时,忽听见孟兰漪轻声唤她。
“晴表妹,我能托你帮我一个忙吗?”
薛晴迷迷糊糊点头,仍闭着眼睛:“好啊……什么事呀?”
幽幽暗夜中,一只手轻轻抚着尚平坦的小腹,只听她轻声道:“去帮我配一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