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园里盎然羞人的香风绮月并不能探照到远在上京城西的榆林巷中, 一地月色皎皎,清冷如霜。
独立在院中树下的男子仰首望月,形单影只的清癯的背影如一枝岩峭中的青竹,不折不弯, 却满含苍凉之意。
“公子怎么还不睡?”温叔披衣而起, 见月升中天, 沈绥却还在院子里只身站着, 不由担心。
“睡不着。”他随口道。
慢慢收回视线,澄澈月色下满地的婆娑树影, 风过之时,簌簌轻摇, 一如他的心,乱愁如织。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他轻哂一声, 便是站在这里再久, 再难眠, 也回不到从前。
今日在元妙观,表妹恍惚间的亲昵,令他自欺欺人已久的伪装被瞬间撕扯开来, 鲜血淋漓。
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男人亲手从他怀里将人夺走, 甚至看见听见对方对表妹不加掩饰的欲.望,也没有半分能替她抵抗的资格和能力。
不知今日究竟是何人对表妹下药迷晕,又要带到哪里去……是皇帝的人吗, 或是谢家的旧势力?
思及此, 眉头深锁。
他知道,不需要他费力去调查,祁召南定然已经派人去查了, 然今日之事令他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如今天下皆知“皇后娘娘”已经遇袭身亡,早已葬入陵寝,知晓表妹身份和行踪之人少之又少,连他都是凑巧跟了上去,在城外遇到的。
究竟会什么人,探得表妹如今在祁召南身边,又知道她今日会去道观,竟如此大胆,下迷药将人掳走……
温叔掌着灯,长叹一声,再次唤道:“公子早些睡吧,明日还要去上值。”
沈绥默了默,会身应道:“知道了温叔,这就去。”
青袍衣角被晚风吹起,他迈步回房,然一低头,忽见月下婆娑树影和屋檐暗影交错之处,有一黑影一闪而过。
沈绥陡然抬头看去,却见屋顶空无一人,只有月色银光如波流淌,阒静无声。
***
“哪个更能让杳杳欢愉?”不知几度殢雨尤云,终于歇下,薄透的帘帐探进胭脂色的烛火,筛进柔光点点。
他轻吻去泛着浅粉的玉颈上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的一滴泪,将俯卧在枕上的软弱无骨的娇躯轻揽过来,掌下感受着她仍未抽离极乐的阵阵痉挛,温声问道。
怀中美人檀口微张,骨酥恹恹,娇弱无力地伏在他颈窝里,兰息细细,闭眸不语。
他将那两样被香露浸湿的生辰礼从枕边拿过来,低低笑道:“真没用,这便受不住了……还是不肯说吗?”
冰凉的两种玉落在雪肩后的蝴蝶骨上,孟兰漪后背一僵,散乱的柔发青丝轻晃,摇了摇头,呜咽出声:“不了,不要了。”
她没晕过去便已经是难得的了,那般变着法深耕浅犁,浮浮沉沉,总不给她一个痛快,偏他还一本正经问着,是红玉珠钏舒畅,还是白玉印章合意。
她明知他是吃醋嫉妒,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究竟哪个更好这般取悦他的话来。
她坚持不回答,祁召南倒也不生气,一只掌心微微手紧,香莹绵软,将人往怀里带了带,贴的愈近,在她耳边低声道:“那便是都不如郎君更合心意了是不是,死物哪里比得上活物更懂杳杳?”
孟兰漪恨自己生了这双耳,听他胡言乱语,偏就听得见,听得无比清晰,微微睁开眼眸,正巧见他一只手拎着那水淋淋的两件礼物,从自己背后绕过来,轻搭在一旁,余霞未褪的玉容再次涨红,咬唇轻把脸埋进锦枕间,她此生再不想看到它们了。
见她如此羞恼,祁召南心情大好,早先因为她与沈绥卿卿我我的滔天醋意被压了下去,朝外唤了句:“备水!”便抱着怀中人,往浴房去了。
次日醒来时,已天光大亮,孟兰漪睁眼,见是绮罗在替她轻手轻脚的更衣系带,脑海里昏然了一瞬,昨夜的荒唐重新涌进来,面色一僵,双颊飞红,不欲绮罗看见自己身上的痕迹,慢转过身去,“我自己来吧。”
绮罗默默垂下眼去,已然看见了那抹无边春.色和红痕点点,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比起皇帝什么的,祁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总爱在这事上折磨夫人,她一个在宫中陪女史记录彤史多年的人,都觉得简直要羞死人了。
“夫人,昨日出了乱子,没来得及在观中祭拜先夫人,大人请人做完法事,将薛家的几位请来了润园,这会儿正在外厅等着呢,您起来去见见吧。”
孟兰漪动作微顿,目光空茫了片刻,旋即将中衣穿好,轻点了点头。
然这轻点头的动作下,心跳咚咚,不禁有些紧张。
薛家人……亡母的至亲们么,母亲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竟叫她明明有至亲之人,却独自去了蜀地嫁人生女。
……
薛晴站在廊下,裙摆被小黑猫衔住,踢了踢脚尖逗弄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环视一周,仔细打量着这座园子。
因兄长薛璋到底算是外男,不便陪她们一起来认亲,在眠琴院亲见那位传说中的姑母的女儿,眼下只有薛晴和母亲段氏在这里等着,薛晴悄声对母亲段夫人耳语:“母亲,这个表姐到底是什么身份啊……这园子如此秀致精巧,可到底不像是那户人家的府院,倒像是个外宅。”
段夫人蹙眉,点了点女儿额头:“不许乱说话,是被我们宠坏了,不知分寸了是不是?”
段夫人不知将她们接入京的那些人究竟是奉的哪位贵人的命,但既然与小姑子薛菱有关,当初陆霄在京城,官拜二品,这贵人少不了也是位王公显贵那般的大人物。
惟怕女儿口无遮拦,被放养惯了,惹怒贵人。
薛晴吐了吐舌头:“我说实话嘛。”
段夫人正欲再叮嘱她几句,房门却已经被打开来,绮罗自里边出来,笑道:“夫人、小娘子,快请进,我们夫人起了。”
薛晴心口噗噗跳着,满怀好奇心,挽着母亲的手臂走进去,在厅中地心站定,左右寻索着,听见珠帘泠泠的响动,轻转过身,朝后看去,顿时看呆了。
只见一位身着藕荷色衣裙的美人款步出来,云鬓高挽,生得极为秾艳夺目的一张玉容五官,眉眼间的神态却如山岚笼罩,好似清霜明月下一枝玉兰孤绝。
她正愣片刻,正好对上美人抬眸看过来时的轻轻一笑。
“夫人,这是薛家大夫人段氏,是您的大舅母,”绮罗扶她坐下,笑着介绍,“这位小娘子是段夫人的女儿,您的表妹,晴小娘子。”
“还有您的一位表兄,这会儿正在前院和大人说话,等中午便能见到了。”
孟兰漪抬眼望去,心绪复杂,绮罗方才已经同她说过了,她的生母叫薛菱,出身并不算微寒,扬州薛家是商贾出身,富甲一方。
她便愈发好奇,既然是富足人家出身,为何母亲还会到蜀地嫁给父亲,生下自己。
然此刻,对面坐着的二人,一位是自己舅母,一位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表妹,心微微热了起来,眼眶微酸。
原来她活在这世上,除了表哥,还有至亲之人。
孟兰漪看向一直盯着她好奇打量的少女,朝她招了招手。
薛晴偷看美人被抓了个现行,小脸顿时涨红,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看了一眼母亲,得了允准,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美人递过来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身上也香香的,薛晴眨巴着眼睛,脸红红的看着她:“小女名叫薛晴,晴好的晴。”
“多大了?”
“十五啦。”
见美人不似第一眼那般清冷,反倒很是温柔,眸中含泪,薛晴本就是活泼好动的性子,人也大大咧咧,有些自来熟似的回握住这位美人表姐的手。
“表姐……我能叫你表姐么?”
孟兰漪点头,轻笑:“自然。”
少女展颜一笑,露出虎牙来:“既然是表姐,就是一家人,我可好奇了,表姐不许嫌我话多。”
屋子里顿时欢声笑语起来,素云端茶进来,远远便听得这位薛小娘子欢快道:“表姐和我生的一点都不像呢,不过我母亲说,菱姑母也是个大美人,表姐应当是和姑母生得像……”
薛晴转脸,见素云等婢女进来,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凑到孟兰漪耳边,不顾母亲的眼刀子,悄声问道:“所以表姐,您到底是什么人呀,那个大人是什么大人?她们叫你夫人,那位大人是你的夫君吗?”
孟兰漪笑容微微一滞,轻垂下眼,含糊道:“不是我的夫君,我没有夫君……”
薛晴顿时瞪大了眼睛,生起气来,果然!果然被她猜中了!这位美人表姐是被那个什么大人当作外室养在这里的!
全扬州的官员她都见过,薛家在京城也有产业,她也时常进京,见过不少世面,但凡有头有脸身居高位的大臣,不是嘴边冒白胡子,就是肥头大耳、形容憨顿。
她人比花娇的表姐,竟然给这种男人做外室!气煞她也!
怪不得表姐眉眼清冷,整日对着那种男人,能笑出来才怪!
刚要打抱不平出声,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个叫做素云的婢女欠身行礼,将一个高大隽拔的男子引了进来,如玉山萧萧,姿容俊朗,看起来左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
祁召南带着郎中过来,想着孟兰漪昨日到底是中过迷药,不放心她的身子,叫人来复诊把脉。
刚踏进来,便有一道愤恨的目光自一处落到他身上。
他微微皱眉,挥了挥手,叫绮罗先带孟兰漪去里间,让郎中把脉。
自己跟进去之前,回头看了眼刚才怒视着他的那道目光的来源。
薛晴愕然,说好的肥头大耳呢……见他面色不善,忙躲到母亲身后小声嘀咕。
路见不平打算拔刀相助的小侠女瞬间倒戈:“好像……好像还挺般配的……”
祁召南收回视线,拂帘进内,坐在孟兰漪身侧。
郎中心中惴惴,换了个手继续把脉,反复来回多次。
孟兰漪被这郎中举棋不定的神色扰的心忧,疑心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不等开口,一旁的男子已经蹙眉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在一双漆黑瞳仁的直视下,郎中倒吸一口凉气,仍有些不确定,斟酌片刻道:“夫人的脉象像是……像是滑脉,有些像妊娠有孕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