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你晨起闷闷不乐, 似是生气了,在生气什么?”
滟滟烛光透过半阖的帘帐落在帐中人深邃的眉眼间,半明半暗。
察觉搭在他背上的纤柔玉指刹那轻颤,男子半诱半哄, 话语间还隐含着淡淡的戏谑之意:“是疑心我失约骗了杳杳吗?”
说着慢慢起身, 将早晨她撕碎未来得及扔掉的那副皱巴巴的画下榻拿了过来, 慢慢展开。
孟兰漪神思迟滞了一瞬, 被他猝不及防的放低身段的轻哄打了个措手不及,恍然将自己方才怒气冲冲的质问压了下去, 抬眼望去,眼见他赤着上身坐在榻边, 眉眼隐有些意味不明的笑,看着手里的画,又看向她。
直白不加掩饰的目光落到她面上, 轻笑了一声:“那杳杳可真是错怪我了, 竟把送给我的礼物也给撕碎了, 叫人好伤心。”
孟兰漪脸颊一热,撇开眼去,夺手要将他用来调笑自己的那幅画抢来, 只是力量悬殊, 被他重新压了回去。
“还给我……”
这画就是撕碎了也不会送给他,亏他被蒙蔽了那么久,是不是在他眼里, 自己就是个蠢妇, 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表哥明明是你的手下,因你的授意才会冒死弹劾,被落下狱, 你竟欺我骗我,以此相胁,叫我来求你……”睫畔蕴出泪来,沿着雪颊落到他凑过来吮舐那绵绵耳垂的唇上。
他顿了顿,抬手抚去那滴泪,直视她的盈盈泪眼:“哭什么,不许哭,我未曾向你透露计划,是为大局保密,可我也未曾逼迫你一定要来求我,不是么?”
孟兰漪哑然,胸口一股怒气闷在心口,无从发泄,是啊,他并未一定要她来求他,当事情急,她先想去求见皇帝,可皇帝怎么理她这种事,不得已,才去求他。
察觉绷紧的娇躯慢慢软了下来,似是无力颓唐,他重新执起她的手,拉过来,沿着脊背之上交错蜿蜒的刑痕轻抚着。
祁召南吻吻她冰冷的脸颊,大男人拿伤卖惨实在是丢脸,但在她面前,他有什么办法,只求这点小伎俩能博得她一点同情怜惜,低低道:“你摸摸,这都是为你受的杖刑,我为何五日没来陪你,都是因为这身伤——”
睫羽轻颤,素手被他握着,沿着紧实劲瘦的肌肉和线条流畅的脊背抚摸着,原这上面只留有过她的抓挠的红痕,然此时触到的,却是皮肉绽裂结痂的狰狞疤痕,一道道交错,令人心惊。
她疑而不信,什么为了她受杖刑,连皇帝都是他半困在行宫中的傀儡,如今天底下谁敢这么对他动刑?
这般想着,明明手心生热,指.尖有所动容,却欲抽手回来。
“不信?”
她冷哼一声,偏头道:“你嘴里有几句实话,我为什么要信你?”
祁召南顿时冷下脸来,勾过她的下巴,命她回过脸来,眉梢隐隐聚着寒气,然这样盯着她,又不能讲实话和真相对她说。
他不想让她知道上一辈人的恩怨,即便陆霄是她生父,她却对此一无所知,本就是被强行困在他身边的,若是知道了,她岂不是盼着借此逃离。
孟兰漪被他眸间闪动的微凉细碎光芒盯地心尖一颤,上次他对她说没有旁的女人,最终她是信了的,于这件事上,他没必要骗她。
但表哥这件事不同!他就是趁人之危,步步为营,欺她至此。
在她微微闪躲蕴着怒气的眸光中,那个可以嚣张到逼迫天子废后,挽弓进殿的男子,微俯着高大的身躯,凑到她耳畔,带着几分讨好之意,俊美无俦的面容如有柔情笼罩,低低道:“为了得到你,我夺人之妻,有违祖训,遭此杖刑,杳杳,”他倏忽又凝起剑眉,轻抚她云鬓,冷冷望着她,“我待你之心如何,人非草木,你心里有个答案。可你为何总是这般伤我?”
她怔然:“……我如何伤你了?”
祁召南咬了咬牙,恨不得咬她一口才解恨:“你今日昏迷之时发生的事,全都忘了?”
看她迷茫的神情,定然是不记得了,他冷嗤一声,才不会如实说今日她干的好事,她有脸对沈绥索吻,他没这个气量讲出来,一想起来就怒火中烧:“不是说好只与沈绥做兄妹吗?他既是我的手下,我自会提拔栽培他,也答应让你见他,只想着你们幼时情分割舍不掉,把他当亲人,我就是再厌他也会忍着。”
“可今日杳杳抱着郎君,非要郎君吻你,为什么睡着之后,口中唤的是‘表哥’?难不成杳杳花心至此,觉得郎君不能满足你,贪心想要两个夫婿不成?”
孟兰漪闻言睁大了双眸,眉黛青山间写满了惊愕,双颊红透,推开他,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她怎么会主动向他索吻,他在说什么污言秽语,什么两个夫婿,什么花心,把她说得如此水性杨花……
“你又骗我!祁召南,我以后再不会信你了,”她羞恼万分,艳绝如棠花盛放的玉容便染红霞,愤愤道:“你就是想报复我,恨我当初骗了你,利用你,你如今便加倍羞辱我,看我的笑话,表哥早就是你的手下,你安排好了一切,只等我舍弃尊严来求你,什么为了得到我遭杖刑,定安侯和郡主定是知道了你不顾大局公报私仇,才责备你的!”
她被他那番话刺激的口不择言起来,深埋在心底的惶惶不安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总叫她相信他,她怎么敢信?
任谁经历过她的人生,都不会轻易再相信任何一个人。
更信不过的,是这无常的命运。
眼下他如胶似漆痴缠着她,以后呢,她看不到以后半点的光明。十五岁之前,她信自己会嫁给青梅竹马的表兄,平安顺遂,琴瑟美满一生。
可被掳入蜀宫,又遭灭门之祸,家破国亡,一切都化为泡影。
后来撇弃情.爱,只想借天子之尊庇佑自己,做个宫妃,至少不会再流离失尊,可皇帝薄情寡义,自私至极,深宫六载,含泪和血吞。
如今自己仍旧是被他强夺来的,她怎么会安心信他?
晶莹的泪大颗滴落下来,面前的男子闻言,脸色已阴沉似风雨前的乌云寒风,不带半分怜惜地伸出手,指腹的薄茧粗糙,重重擦拭着她柔雪般的脸颊,声音低沉而压抑。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杳杳,为什么要这样想,为什么不想想我的好,乖乖陪着我,再不会有人欺负你,我们和和美美,将来再生个孩子,叫你阿娘,叫我爹爹,多好啊……可你为什么不听话呢?”
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为她所知的都弃之如履,不为她所知的,是不是即便舍下这张脸面和尊严对她说清,她也会因为心里装着另一个男人,权当笑话。
即便她极有可能是仇人之女,他亦不肯放弃替她证明身世清白的机会,冒着不孝的罪名,替她想好了所有退路。
他待她之心,从六年前的来京途中,对她心软的那一刻起,从驿馆楼台的烟雨濛濛中第一眼起,就没有变过。
他早就在六年前冲动过一次,想不顾一切,替她脱身,想和她长厢厮守,他也曾以为过是自己年轻气盛,一时兴起,可他是吗,后来他把自己关到黄沙大漠里,无数个无眠的夜,都无比悔恨自己为何不肯为她舍弃一回尊严,哪怕是求她,也要把人带走。
说着,忽撇下了她,拂帘起身。
孟兰漪浑身一颤,跌坐在榻间,泪眼朦胧间,只见他去绕过屏风,去取了一个盒子进来,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串流苏。
她眼睫轻颤,看清了流苏下面坠着的,是表哥白天追出城来,亲手送给她的那枚白玉印章。
“你做什么!?”
她扬手去夺,却被他箍住手腕。
朗如日月的俊美面容之上,浅带着愠色,辨不清如烟的眼眸中深藏的暗潮汹涌,然那薄唇微勾了勾,轻掰开她的如葱玉指,将印章细细端详了片刻,冷嘲道:“缠绵意,心相印,坚如玉章,长毋相忘——”
他每说一个字,孟兰漪呼吸便急促一分,心咯噔一下,表哥只是记着小时候的承诺,刻了这枚玉章,发乎情止乎礼,他们早没有可能了,怎么会是故意挑衅于他,以玉章喻情。
“他送的,可合了你的心意?”
他沉声问道,俯视着她。
孟兰漪不语,唯默默咬唇,故意气他般蹙眉垂下眸去。
她这番有如默认的姿态瞬间又添了一把火,不知他从盒子里又拿出了什么,只听砰地一声,盒子掉在地上,他欺身而来解她的罗带,眉目有如霜凝,轮廓分明的面容带着怒火。
“你不是喜欢用这样的方法抵消恩怨吗,嗯?桩桩件件都是你欠我的,是你先招惹的我,想勾销,不可能!”
“你再念着那个沈绥,也只能待在我身边,生你我的孩子,只能给我一个人……”话音渐低,最后一个不堪的字眼只落入她耳中。
他气急,故意挑难听的话说给她听。
句句话语如带刺的荆棘,孟兰漪羞愤至极,眼泪扑簌落下。
他却忽然放轻了语调,温柔抚过她的脸,缓缓直起身,将方才从盒子里的红玉珠钏拿过来,她不知道的是,这份生辰礼,是他几年前在西疆的互市上买来的。
血红色的红玉髓被雕琢成颗颗饱满的玉珠,极为难得,他当时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如她所愿放手,送她进了宫,却鬼迷心窍地买了下来。
这抹红,极衬她如雪莹白的肤色。
原本是要当作生辰礼送给她,亲手替她戴在手腕上的,可她心里哪有自己半点影子,全是那个沈绥!
连礼物都传递着他二人默契的情意,可曾半点把他放在眼里?
修长的手指慢慢捻了捻这串红玉手钏,他冷笑一声,将微凉的红玉珠覆上清溪莲瓣,孟兰漪睁大了双眸,如含潋滟春波,然下一瞬间,啼泣出声,“你做什么,不,不要……”
“不要?”他声如诱哄,已不再怒意上涌,启唇间的热气徐徐拂在她耳畔,手剥莲子,将红玉珠代替自己送进去慢慢转着,“不要郎君的礼物,是想要沈绥的那个玉章吗?”
闻言,孟兰漪双目濛濛,浑身一僵,已然失去清醒,失控的神思令她只能紧咬住下唇,死死闭上了眼睛。
他却不依不饶,在烛花燃烧的光影里,垂眼看去,含笑道:
“那就好好品评品评,哪个生辰礼,更合杳杳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