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天, 上京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小巷旁,连绵的绿柳枝叶间穿梭着温风。
匆匆赶回来的黑衣下属如影般飞速从无人的小巷穿过,“吱呀”一声,将院门合上。
热浪随着偏西的日光渐渐消退, 留有淡淡余温, 阿思真撅起嘴巴在玩一根狗尾草, 坐在廊下, 呆呆看着满头大汗的那位大王手下进去回话。
手下道:“原看着马车出了城,小的就打算跟上去的, 没料想那姓祁的虽没有跟着,却派足了人手护卫在侧, 半路上又有个青年郎君拦停了马车,和那位小娘子说了几句话,属下不知那人是什么来头, 不敢轻举妄动。”
“青年郎君?”陆霄倏忽抬眼, 皱眉问道。
“是, 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文文弱弱像是个文官,二人看着很是相熟。属下一直等小娘子去了山里的道观, 本想等入殿后在殿里香炉里下药, 却不知怎么的,只小娘子一人带着一个婢女进来,属下一时着急, 没曾想他们那么快就寻了过来……”
“没成?”陆霄摸了摸下巴, 对于手下任务失败之事并没有太大波动,挥了挥手,“本也不指望一次将她带来, 此事急不得。”
说着轻笑了笑,看向一直挂在墙上日夜欣赏的女子画像,弹了弹上面的灰尘,“不,不能把她劫来,祁召南把她看得如此重要,今日在观里替薛菱立长生牌位,怕是早就查到我头上了……”
属下擦了擦汗:“大王,那我们该如何?”
“该如何?本王和他祁家如此血海深仇,他还不对她放手,既然是心尖尖上的人,就得好好利用起来。”
屋里主仆二人说话,商议完事情,阿思真捧着汉人夏日里爱喝的荔枝饮子进来,端到陆霄面前,不解问道:“大王,她究竟是不是你的女儿?”
画上的女子是大王从前的妻子,那日叫她去瞧的美人是画中人的女儿,大王亲自秘密来上京,如果那个美人不是大王的女儿,为什么要费那么多周折?
可如果是他的女儿,为什么不赶紧把人抢来,带回北狄团聚?
***
沈绥轻揽在表妹腰间的手一僵,怔然看向来人,然随着他抬首的动作,怀中被迷药所困,如在梦中的女子却已经抬起细细的藕臂软软圈住了他的脖颈借力,宽大轻软的莲袖顺着滑至手肘,一声呢喃似泣非泣,馥软濡湿的樱唇堪堪擦过他的下唇,印在了下巴上。
耳房正门处,祁召南面沉如雪,唇角微捺,伪饰、强压住怒火的平静之下,额间青筋凸起,一双鹰隼似的双眸死死盯着那靡艳的朱唇,落在了另一个男人的唇边。
胸口如火烧,浑身血液上涌,闷在心口,如有一把利刃反复割锯,只差将鲜血爆裂涌出。
“表哥……”孟兰漪迷茫睁开眼,怎么没亲到呢,表哥为什么要躲开……
然不等她被迷药侵蚀的昏昏噩噩的头脑反应过来想明白,紧缠在表哥身上的手臂被一只如雪寒凉的大掌攥住,手劲放的很大,令她陡然吃痛,低呼一声。
还未抱怨出声,天旋地转,被拉入另一个怀抱,沉沉落进一双有力的臂膀之间。
“疼……”手腕被捏的发痛,不知为何格外委屈,半梦半昏迷中,眼角洇出泪来,本就迷朦的双眸愈发模糊,只瞧见近在咫尺的高挺鼻梁和精致的眉眼轮廓,她仰面对他娇声啜泣:“好疼!”
祁召南脸色愈发阴沉,一把将人抱起,看着那双如丝媚眼,冷笑道:“这就疼,孟兰漪,几天不弄你,忘了榻上怎么疼的了是吧?”
然怀里不知好歹的惹火之人此刻听不懂他的威胁,蹙眉睁大了一双美眸,眨了眨眼,朱唇一张一合,嗫嚅了几句,贴在他胸口重新昏迷过去。
而一旁沈绥却听清了他对表妹所斥的那句直白不加掩饰的荤话,芝兰般的一张清俊面容霎时僵住,耳根涨红,十指嵌进手心,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沈大人,你就是这般效忠于我的?”
星眸微眯,祁召南看向沈绥,淡声中隐含怒意,微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审视着他,愈是冷静,愈是令人后背发凉。
沈绥轻轻看了一眼他怀中紧紧搂住的女子,见她睡颜恬淡,依赖般紧贴在他胸口,已然沉沉睡去。
他以为他懂时局,认了命,能放手只做她身后之人,能以兄妹相称,看她在别的男人的庇护下得以安稳度日,能将儿女私情永远深埋在心底。
他以为,他是心甘情愿希望表妹能和祁召南在一起的。
那此刻如被搅碎的心是为谁而痛。
方才刹那放纵的迟疑,是从何处放出来的欲.望在叫嚣。
双拳攥紧,将视线僵硬地移开。
窗外竹海风拂,翠色连绵,沙沙作响。
那道如覆寒山的高大劲瘦的身影已然踏出了屋门,连带着将他怀中女子所留的袅袅兰香一并带去,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
额间一滴汗落了下来,沈绥始终未曾作答,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无法说出从前那般恭敬的违心话,也无法将真话说出口。
什么也不能说。
……
眠琴院,祁召南负手站在廊下,目光落在那两只猫儿翻滚打闹的身影上,却心不在焉,耳边传来素云领罚挨手板的声音,双眉一凝,扬了扬手,叫他们停下。
素云忙叩首:“奴婢失职,没能保护好夫人,自该领罚。”
祁召南淡淡瞥了素云一眼,再罚下去,那个没良心的女人醒来是不是又会和他闹,他都能想到她是怎么怨他指责他的。
“夫人今日为何突然变了脸色,不许你们跟着?”
素云摇头:“奴婢不知,夫人早上心情不好,大约是以为大人失约的缘故,后来出门在马车上一直好好的——”
说着忽想起来路上遇到沈绥之事,悄悄看了眼祁召南的脸色,讷讷道:“后来半路上遇到沈大人,是来给夫人送生辰礼的,不知与夫人说了什么,夫人有些失态,似乎是哭了。”
又是沈绥?他能跟孟兰漪说什么……
祁召南目色一沉,心中渐涌起不好的预感。
千算万算,漏算了沈绥今日会见她,说什么能令她落泪之后变了脸色,将气撒在他派去保护她的手下身上……
还能是什么!这段时日忙昏了头,竟忘了叮嘱沈绥这桩事。
沈绥是祁家手下之人,当初弹劾是计划之中这件事故意不告诉她,以此逼她来求自己,的确是他理亏,思及此,祁召南眉心一跳,额间隐隐作痛。
“去把药端来。”他冷声吩咐道,转身走进了内寝。
已是弦月高悬,郎中重新给孟兰漪把了一次脉,见祁召南进来,忙禀报道:“夫人吸入的是寻常的迷药,剂量并不多,只是夫人本就体虚,心思沉郁,故而还没醒来,只等待会儿把药服下,就没什么大碍了。”
祁召南撩袍坐在榻边,垂首看着她。
这没良心的小骗子,惹下祸事却迟迟不肯醒来,他一腔怒火都无处发泄,还要替她请郎中、煎药。
口口声声说什么只做兄妹,哪家的兄妹如此亲昵,撒娇主动亲吻,若不是他赶来及时,她岂不是要当着所有手下的面与沈绥亲近,给他没脸。
酒后吐真言,梦里话心声,她何曾在他面前这般娇柔痴缠过。
心中泛酸,已不仅仅只是嫉妒,一想到进门所见的那一幕,他恨不得让沈绥立刻消失。
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刚刚触及那莹润的肌肤,手底那熟睡的小脸却微微偏头过去,像是故意躲开似的。
祁召南神色一凝,看了眼旁边未退下的郎中,轻咳一声,“下去吧,明日一早再来诊脉。”
郎中忙垂下首去,只当没看见方才的情形。
然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对大人讲。
郎中欲言又止,心中思忖,他方才给夫人把脉,隐隐有类似滑脉的迹象,然这脉象颇为奇怪,寻常怀胎的滑脉一把便知,如果月份尚小,经验丰富的郎中也能分辨出来隐约有个判断,只等过些时日再下定论。
但夫人这脉象,说是有滑脉的征兆,但又不完全是,也不是月份小那般有迹可循的脉……竟让行医几十年的他无法断定究竟是什么脉。
罢了,看样子,夫人尚昏迷着,今晚总不可能再行房吧,且等他回去再翻翻医书,明日再说。
……
夜阑人静,孟兰漪才幽幽转醒,然不是自己主动醒来的,而是被揉醒的。
只模糊记得自己今日生辰,本是要去元妙观见薛家亲人的,因表哥无意间的话令她明白过来自己落入了祁召南早就铺设好的陷阱,一气之下叫他派来的手下不许跟着,自己带着绮罗进观,后来的事,她便不知了,只知道吸入迷药昏迷前,隐约看到个黑衣男子的身影。
眉尖若蹙,偏头去看枕边作乱之人,拂开被底探进寝衣里的手,幽幽盯着他。
这个禽兽!她还没与他对质,将事情说个清楚,迷迷糊糊醒来,他还想占便宜。
“杳杳醒了?”偷香窃玉被抓了现行,祁召南只轻笑了笑,从后掌住那截柳腰,欺身过来,凑过去啄吻她的唇。
“你起来,我问你,表哥早就是你的手下,是不是?!”
在那愠怒含雾的春水杏眸的注视下,祁召南笑意微顿,慢慢抬起脸来,对她对视。
“是。”
不等她发怒唾骂,他忽牵起一只柔荑,轻轻放在伤痕未消的背后。
触到狰狞的疤痕,孟兰漪手指一顿。
只听他低声哄道:“五天没见,杳杳就不心疼心疼郎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