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打芭蕉,落花流水,断断续续的雨滴声如在耳畔,因着帘帐内的人一夜无眠, 清晨屋檐滴雨的声响格外清晰。
孟兰漪怔怔睁着眼睛, 隔着轻薄如雾的帘帐, 看向用来隔开内寝与外厅的一架宽大的岫玉屏风。
上次祁召南答应她在生辰这日带她去见母亲的家人, 距今已经是第五日了,她一夜未眠, 因为今日便是她的生辰之日,约定的时间。
那晚顺着他在书房胡闹过后, 她太累了,浑浑噩噩睡了过去,什么时候被抱回眠琴院的也不知晓, 次日一早醒来, 枕边早已没了人。
她本以为他是如往常一样, 公务繁忙早早去官署了,没忍心吵醒自己而已,绮罗却告诉她, 昨晚夜深之时, 似乎有人来匆匆将大人叫走了。
一连五日,他都没有再来润园。
原想着,或因为他自己的生辰也到了, 父母家人要为他庆贺, 脱不开身罢了,她本也不想整日与他相对,便也没放在心上。
只悄悄重新拿来画纸, 规规矩矩画了一副画给他。
他既然答应了她,向来不会轻易食言,她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虽觉得这幅画他或许早都忘了,只是故意捉弄自己而已,但闲来无事,还是画好了,只等今日他来接自己时交给他。
然双眉若蹙,盯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早上,还是没有来人。
昨晚她便心跳如狂,翻来覆去睡不着,即将要见到母亲家中亲人,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母亲……到底是什么来历,她只知母亲姓薛,大约是江南人氏,从前宫中时,也曾留意过江南姓薛的人家,但薛是大姓,分支之广,无从下手,母亲又是流落到蜀地的,大户人家怎么可能会有女儿独身来蜀……
彼时浑浑噩噩的活着,也不知表哥的下落,心像是被熄灭的灰烬,隐隐火星余热都被沉沉覆盖,对一切都淡淡的没有盼头。
但今时今日,被熄灭殆尽的灰烬重新有了几丝火光,叫她知道如今活在世上,有人可牵挂,有人可惦念……
难眠的一夜,她想了许多许多,但更让她心中乱如麻的,是另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一直等到晌午时分,绮罗隔着那架岫玉屏风,轻唤她起来用膳,那个诱她、许诺她今日去见亲人的男子身影,始终未曾出现在润园。
绮罗知道大人这几日一声消息都没有,今日大抵是要失约了,怕孟兰漪因此事失望,一直没进来打扰,唤了几声,始终不曾听到应声,忧心忡忡,刚要走过去瞧瞧。
却听得内里“哗”的一道声响,绮罗惊愕般望过去。
见那道倩影立在窗前,微垂着螓首,在刚刚换晴的天光下静静伫立在窗畔,纤弱的侧影如被雨打湿双翼的蝶,双眸隐隐水光,晶莹如月,前两日刚刚画好的画纸被她抓在手心,已然被撕裂成了两半。
孟兰漪颓然欲泣,想不通,他为何要骗自己,不是都说好了吗,只是去见母亲的家人而已,他为什么五日没有音信,亏她还傻傻相信,安安静静等在这园子里。
为信守承诺,还替他作了这幅画!
他连表哥都允许她去见,为何只是见薛家人而已,就食言了?
日斜影移,寸寸日光将宿雨过后的润绿草木染上浅浅金光,素云从外匆匆赶回润园,望见眠琴院的窗下,那一道静默无声的身影,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本不知大人为何当夜离开之后五日未回润园,今日一早,有人匆匆叫她回侯府一趟。
素云心里原本猜测是大人忙于为定国公府翻案一事才不得闲,然被叫到侯府,心下大惊。
郎中才从大人的房中走出来,亲口告诉她,五日前大人不知为何被侯爷杖刑责罚,又在祠堂跪了两日。
如今炎夏的天气,伤口愈合的极慢,需悉心养伤,故而五日未出家门。
素云垂首进去时,祁召南刚换了药,静坐在榻边,闻声抬眼,问她:“夫人可好?”
素云恭敬不敢仔细打量,余光里只见地上扔了一团带血的纱布,大人面色苍白,声音也有些疲倦。
她忙道:“夫人一切安好,并无什么异常。”
祁召南闻言,嗤笑一声,似是自嘲:“她自然好得很,心里怕是巴不得我永远不去扰她才好。”
那日他再三向父亲保证,会尽早查明真相,被迫在祠堂对着祖父和伯父的牌位立誓,将先前与父亲所说的决定,一字一字重新又说了一遍。
心如刀锯。
然他知道,于她而言,孤身回到蜀地才是她想要的。
如那日他试探般在床笫间问她,若是查出来两家有旧仇如何是好,她满不在乎,半是真话半是调侃,说若有仇便好了,如此便能摆脱他……
从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从来都是。
从六年前那个暮春,他从高台跌落,落入一双盈盈杏眸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单相思。
怕是这查不清的旧事里,只有他一个人暗暗祈祷她不是陆霄的血脉。
她对此一无所知,若有可能,他希望这个秘密,她永远不要知道。最好的结果,莫过是虚惊一场,他宁可被她一辈子当作趁人之危的小人,只要她能嫁给他,伴在他身边一辈子就好。
“你回去,带着我安排的人手,送夫人去元妙观。”
说着微顿了顿,祁召南本想叮嘱一句,若孟兰漪问起他为何不来,该如何让素云回答,然伤口微微刺痛,他皱了皱眉,心底冷笑。
她会关心他么?自然不会……
且留得这身皮肉伤,过两日在她面前还有点用处。
***
马车从润园的角门处出去,孟兰漪微微晃神,她本以为祁召南失约,今日之事作罢了的,却没想到他人虽没亲自来,却派了人守护送她去元妙观,说在那里替她母亲供奉了长生牌位和油灯,请了高人祈福。
另她心心念念的薛家人也会在那里同她见一面。
孟兰漪看向身侧陪她同坐的素云,欲言又止。
依照祁召南先前对她的态度,今日为何不亲自来……杏眸带着疑惑,怔然盯着素云的衣摆看了半晌,最终却没有开口问道。
素云心里忐忑,夫人尚不知晓大人的伤势呢……她从侯府往回走时,遇到了霍济,霍济隐约向她透露,这顿杖刑,左不过是为了夫人才受的。
但又怕她开口询问,毕竟大人也没交代究竟说不说实话……
幸好,夫人只是抿了抿唇,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问。
出了城门一路往南,元妙观还要再走一会儿才到,路上大约是没有什么人了,只听得马车后面一直有一道马蹄声,不紧不慢匀速跟着她们。
素云警惕地掀起车帘看去,待看清跟在马车后的那道清癯身影时,顿时愣住了。
“怎么了?后面是什么人?”
绮罗见她面色古怪,好奇问道。
孟兰漪闻声,轻轻侧过脸来,只能看见窗外慢慢闪过的道旁青草和树影。
素云犹豫了一瞬,对上夫人茫然的目光,终是不忍撒谎,默默道:“是沈大人……”
马车外,沈绥一路从润园自后跟随着,他只知道祁召南这几日告假未去官署,并不知他人在何处。
今日是表妹的生辰,往常那几年,她做贵妃或皇后时,生辰日,皇帝总会命宫中庆贺,汴河之上花灯璀璨,亦会为她燃起烟花。
他总是默默待夜色深寂,众人散去时,去河边的花灯架子上,挂一条替她祈福的红绸。
今年不同了,她被祁召南带出了宫,被困在润园。
他去了润园门前等着,原犹豫不已,不知要不要把生辰礼请人递进去交给表妹。
他怕万一祁召南也在,看到他送的礼,心中不快又迁怒表妹……正踟蹰,忽见一架马车缓缓从中驶出,朝着城外的方向驶去,他忙拨马上前,跟在了其后。
若祁召南也在马车之中,不等出城门怕是就已经发现了他跟在后面了,大约会赶他离开,不成想他人不在,只有表妹自己出了城,竟叫他得以在此与她相见。
马车停在了路边,素云与绮罗都下车在道旁等着。
沈绥翻身下马,走到马车窗边,和煦暖风拂过,将车帘轻轻吹动,一只纤纤素手轻挑起帘布,露出一张姮娥洛神般的玉容来。
她似是没休息好,眼下淡淡乌青,眉黛若青山,素面如花,目光与他对上时,轻轻牵动唇畔,对他笑了笑。
“表哥。”
她轻声道。
上次在榆林巷匆匆一面,她坐立不安,自觉无颜面对他,但从他摆在窗边的那只绿釉瓶里窥见他的心意,心底便有如一阵泉水流过,清润过后,是无尽的遗憾。
能做兄妹,已经是余生最好的结果。
沈绥亦笑了笑,心沉沉的,却又有几分欢喜:“今日只你一个人出门吗,祁大人呢?”
孟兰漪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看出她眸光中微妙的变化,沈绥忙止住了口。
私心作祟,他不想再提祁召南,方才这句问话,竟像是兄长偶遇小妹,问起妹婿来,关切这对儿小夫妻似的。
这样的感觉令他深埋在心底无法说出口的嫉妒隐隐跳动。
忙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今日是你生辰,我想着,从前许诺过替你刻一方印章,竟一拖再拖,好些年了……”
他微叹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对她展颜一笑:“该兑现承诺把它送给你了。”
孟兰漪装着印章的盒子,轻摇了摇,慢慢打开。
见里面一方上好的白玉所刻的印章,刻的是她的小名杳杳。
眼眶微微湿润,相顾无言。
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忽听表哥犹豫般开口,双眸浅带隐忧,问她:
“他待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