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梧愤愤瞪着那个恶狠狠要对皇后娘娘动手的坏人, 忽觉得方才磕磕巴巴喊的那句不够有气势,半捂在脸上的小手放下来握成拳头,蹭地一下跑了过去,一把推开愣住的祁召南。
抱住多日未见的皇后娘娘, 小脸一仰, 用自己隔开舅舅和娘娘, 跺脚道, “舅舅是坏人!大坏人!”
刚刚被爹爹接出宫时,幼梧还未多想, 只以为是皇后娘娘给自己放了假,让她回家陪陪阿娘和弟弟, 待过几日自然还会回去的。
皇后娘娘孤零零一个人在桐芦馆,若没有她陪着,该多孤独。
然过了三五日, 迟迟没有人提起送她回宫之事, 幼梧有些不安, 跑去问家中大人,大人们却都含糊其词,只告诉她以后不用进宫了, 在家天天与爹爹阿娘还有弟弟在一起, 一家人团圆。
幼梧虽喜欢在家的日子,却也舍不得皇后娘娘。
娘娘会教她读书下棋,还有许多她听都没听过的蜀地风俗, 比在家里有趣多了。
正想再去问问爹爹何时回宫, 却偶然听到大人们谈起,说皇后娘娘的丧礼已毕。
丧礼!?幼梧懂什么是丧礼,她不敢相信才几日没见, 娘娘怎么会薨逝了呢!
谢朗不忍心见女儿因此啼哭不停,只对她说皇后娘娘没有死,自己解释不清,干脆把女儿送来了润园,叫她自己问她的好舅舅。
于是就发生了进门的这一幕。
婢女们听到动静,纷纷张望好奇,却又不敢上前来。幼梧还要继续嚷嚷,祁召南黑着脸,把她提溜进眠琴院。
甫一进去,幼梧挣扎着从他手里躲开,拉着孟兰漪的手拉着人往内室走,稚言稚语的安慰着:“娘娘别怕!幼梧保护你!”
孟兰漪仍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只差一点,若是她没看到幼梧的影子,若是被幼梧亲眼目睹她一直尊重敬爱的“皇后娘娘”竟与她的舅舅纠缠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知道该如何与幼梧解释自己如今的身份,微抿了抿唇,不等她开口,小家伙却一脸正义凛然,嗖地一下跑了出去,跑到正厅里。
小大人般的声音隐隐传来,幼梧正掐着腰,义正言辞质问祁召南为何欺负皇后娘娘。
祁召南微愣了愣:“我何时欺负她了?”
“我都看见了!你都把娘娘的手腕攥红了!还有!你那是要做什么,你还想咬人!”
什么咬人,这熊孩子乱嚷嚷什么,祁召南眉头一皱,看着幼梧稚里稚气因愤怒涨红了小脸的可爱模样,反驳的话顿时咽了回去,真话解释不得,她听不得……
只好按着眉心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你难道没见过家里你爹爹阿娘感情好,牵着手说话吗?”
幼梧皱着小脸想了想,猛地摇头:“不对!爹爹阿娘是夫妻!只有夫妻才能拉手手!娘娘是陛下的妻子,舅舅没有妻子,怎么能拉娘娘的手!”
“孔子曰,曰……曰什么不重要,反正舅舅做得不对!”
什么跟什么,祁召南眉头紧皱,才想起来幼梧年纪小,谢朗和表姐怕是什么都没跟她说,还不知孟兰漪之事,想着脸色忽然僵了僵,谢朗自己不跟他女儿解释清楚,把人扔他这里是干什么!
“以后不许再唤什么娘娘,没有皇后娘娘了。”他略略平复了一下心火,心想跟幼梧生气干什么,正想摸摸外甥女炸毛的小脑袋以示安抚,这小家伙却跟躲避瘟疫一样躲开。
他耐着心神跟幼梧解释,“往后,你的娘娘是舅舅的夫人,不是皇帝的妻子了,以后只会是舅舅的妻子,懂了吗?”
幼梧睁大眼睛,小脑袋转不过来,“可是……可是,书里不是这么说的……”
“什么书里还说这些,小小年纪学什么酸文腐儒,谁教你的!”
幼梧闻言,气势汹汹,梗着脖子嚷道:“娘娘教的!”
空气陡然安静下来,只从半开的窗口间听得一阵风吹芭蕉的沙沙声,一只呆头鸟雀扑闪着翅膀悠悠落在了窗棂上,啄了啄了自己的羽毛,似乎觉得这屋子里的人都怪怪的不对劲,张望了片刻,又扑腾扑腾飞走了。
祁召南顿有些心虚,悄悄看了眼内室的珠帘,见那道绰约窈窕的身影端坐在梳妆台旁,静若无风湖面上的一朵亭亭芙蕖,听到声音,眉眼冷寂如月,淡淡瞥了他一眼。
霎时间想起她还在为自己瞒着她去榆林巷的事情生气,祁召南略一沉吟,轻咳了一声,转头对幼梧道:“小孩子别管那么多,记住就好,你不是喜欢娘娘吗,以后娘娘是舅舅的夫人,你要叫她舅母,娘娘给你当舅母你还不开心?”
幼梧这下听懂了,小脸露出惊喜的神色来,虽还是搞不懂皇后娘娘怎么撇了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跟着她坏坏的舅舅来了润园,但一想到娘娘以后是她的舅母,幼梧喜不自禁。
心里乐开了花,但仍是别别扭扭的揪着衣襟:“嗯……舅舅说了不算,我要去问娘娘!”
祁召南装作看不到她翘上天的嘴角,憋笑道:“去问吧。”
幼梧便小步跑去梳妆台边,仰起天真无邪的小脸问道:“娘娘,舅舅说你以后就是幼梧的舅母了,真的吗?”
孟兰漪黛眉浅蹙,转身去看倚在榻边,一脸漫不经心风轻云淡等她回答幼梧之人。
见他长眉舒展,薄唇微弯,一贯冷肃的面容之上带着淡淡的愉悦。
他是故意的。
他自己跟幼梧说了这些话,好不容易把小家伙哄得晕乎乎不再嚷了,搬出一个舅母的名头哄她开心,将方才之事抛诸脑后。
舅母?幼梧还一脸期待,等着她回答。
她还能怎么回答?跟一个单纯可爱的孩子说他们之间那些荒唐背德之事吗?
双眸轻瞪了一下祁召南,她语调僵硬,简短“嗯”了一声,“幼梧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幼梧自然开心了起来,舅母长舅母短唤了半天,拉着孟兰漪去园子里找那两只躲起来的黑白小猫。
孟兰漪早就发现过那两只小猫,一黑一白,看起来不过几个月大,圆脸圆身,憨态可掬,有时常偷偷跑进屋子里,跳上窗边的美人榻伸懒腰,有时见她占了这位子,便远远的喵喵两声,有些怕生似的,不肯上前。
幼梧钻进葳蕤丛中把两只小猫捉了出来,抱回屋子里,对孟兰漪道,“我知道了,先前的兔子是舅舅送给——”说着一顿,想起舅舅不肯把兔子还给她的旧账来,故意改口,“送给夫人的,小猫也是!怪不得幼梧要不来。”
“买鱼穿柳聘衔蝉”幼梧从书里看到这话,嚷嚷着小猫既然是舅舅给夫人的,就要重新写一份纳猫儿契式来。
祁召南嫌她吵,霸着孟兰漪不撒手,挥了挥手,叫她替孟兰漪去写,幼梧懵懵懂懂上当受骗,被骗去书房抓耳挠腮写契书,一写就写到晚上,等她捧着猫儿契书再来眠琴院时,房门紧闭,怎么叫都没人开门了!
……
幼梧在时,孟兰漪不好叫她瞧出端倪,忍着心中的不悦,还勉强与祁召南说句话,待幼梧被他骗走,她自顾自在窗下看着书,任他如何凑过来,都不吭声,只当他不存在。
直到夜幕低垂,祁召南抽去她手里的书卷,“不早了,歇下吧。”
她定定看了他一眼,眼若春水,却略带讥讽,祁召南眉心一跳,怕她误会自己,又说出什么玩物之类糟践自己的话,装作自己也仍在生闷气的样子,冷下脸来,“不碰你,我明日一早还要去官署,快去沐浴熄灯。”
语毕见她淡淡移开眼,卸去钗环,唤了婢女进来,进了浴房。
祁召南便去了前院,沐浴完回来,她还未出来,便先躺了过去,本想装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听着浴房里微弱的水声,不禁皱了皱眉。
她生气便同人冷战的招数,怕是在李玄同那里用惯了的,那么说来,在她眼里,自己是不是和李玄同一样,都不过是仗着地位身份强行将她困在身边之人。
还有她今日盛怒之下所说的话……她总提起他娶妻之事,虽知道她肯定不是拈酸吃醋,但想起她总是在意此事的,心里被和李玄同放在一起类比的不快淡淡散去。
她既然不信,他自然会证明给她看。
朝朝暮暮,不信她的心是石头做的,看不见自己对她的好。
正想着,一阵脚步声缓缓从浴房中走了出来,她似已经梳好了如墨的长发,走到榻边的烛台旁,轻轻熄灭了烛灯,视线顿时暗了下来。
月色半透进帘帐,窸窸窣窣一阵声响,伴着一阵袅袅兰香,慢慢躺到了他身边。
虽说了今晚不碰她,但她就这么不理自己,一直冷下去也不是办法,祁召南察觉到她轻翻了个身,背朝自己,呼吸不似睡着了的样子,试探着将手轻搭在了她的腰间。
掌下的冰肌凝脂只是微微僵了一下,并未推拒,他便展臂从后拥了过去,不等她抗拒,臂膀微微用力,将人困在怀里,纤薄的背紧贴着胸膛,在闷热的夏夜里,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
早就做过比这更亲密之事,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姿势格外暧.昧,尤其是在这闷热黏腻的炎夏夜里,可以忽略不计的寝衣,令肌肤相贴,温温热热,好似只有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才会这般厮.磨。
柔软濡湿的唇触了触她的耳廓,慢慢含住了耳垂,孟兰漪蓦地一僵,刚想提醒他答应过自己今晚不碰她的,却听他在耳边低声道,“你待幼梧都这般好,为何对我总是冷言冷语。”
但他似乎不需要自己的回答,自顾自继续道,“你喜欢孩子的对吧,杳杳,我们生一个,你我的女儿,定然比幼梧乖巧百倍千倍……”
她本不想理他,但骤然听见从他口中唤出自己都快要忘记的乳名,心口一颤,睁开眼睛,掰开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转身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溶溶的月色下,青丝如瀑散在她肩头,娇娆秾艳的面庞被笼罩上一层温润清滢的光,格外娇美,祁召南轻笑了笑,把人重新拉进怀里,“怎么?我不能知道?”
孟兰漪的手搭在他肩头,人微微后仰,凝眉看着他,想起皇帝那番话来,抿唇半晌,才道:“你去查了我母亲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祁召南早猜到李玄同会对她说这些来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孟兰漪这段时日一直未曾提起,还算是聪明,不会听信李玄同的片面之词。
心情稍稍缓过来些,低头亲了亲她嫣红的樱唇,话音含糊在亲吻中,“等查明白了,自然会对你说。”
孟兰漪心里却隐隐不安,木然任他亲了一会儿,复又抬起眼帘,潋滟的眸子微含追问般的祈求:“现在不能告诉我么?”
紧搂着她的怀抱忽然僵硬了片刻,她微微一怔,只见上一瞬还满含柔情看着自己的双眸慢慢恢复了清明,有些不自然地躲开她的目光。
他沉默了片刻,似开玩笑般对她道:“这么着急,不怕查出来你我两家有什么血海深仇?”
孟兰漪蹙眉,她父亲与母亲是再普通不过之人,当年又远在蜀地,和他家能有什么关系,听他似开玩笑,冷哼一声:“若是有仇便好了,有仇你便不会把我困在这里了。”
说着抬眼,见他眸底暗如深涧,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揽着她的那只手微微收紧,越收越紧,有力的臂膀将她揽在怀中,似要用尽力气,把她揉进骨血之中。
直到模模糊糊快要睡着时,隐约听到有道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孟兰漪半梦半醒,以为自己听错了,睡梦里微微皱眉。
“……放了你,不可能……有仇才更要把你困在我身边,你要用一辈子偿还。”
润园的夜,花移影动,清浅的月色下鸳鸯交颈,早已入眠,而榆林巷中,一灯如豆,长夜寂寂。
书案前,沈绥抬眸看了眼窗前被风拂动的婆娑树影,按了按眉心,重新低下头去,翻开下一页要整理的旧案文书。
今日,祁召南当着表妹的面,答应了将他调离御史台,并着手继续参与整理谋逆一案。
他虽过几日才回官署,但翻来覆去睡不着,拿出了其他几卷相关的旧案,慢慢翻阅着。
视线陡然一顿。
“……骠骑将军陆霄,原定国公手下得力副将,通敌叛国,叛逃北狄,诛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