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艳魄 > 二合一
    榆林巷中, 老仆温叔正在廊下用小炉煎药,夏日炎热,小窗朝外开着,抬头便能看见那只绿釉玉壶春瓶, 静静摆在靠墙的架子上, 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而瓶中早已没了鲜妍的紫玉兰花, 只插着一杆枯枝, 花枝的顶端恰是一朵已经被风干的玉兰骨朵。


    温叔把药煎好,倒在碗中, 便听得屋子里一阵压得极低的咳嗽声,忙端了药送了进去。


    “诶哟公子, 病还没好,怎么又看起书来,快放下快放下, 把药喝了吧。”


    沈绥低咳了几声, 靠着床头, 将手里的书卷暂时搁下,端过药碗来,轻吹了吹, “并不是什么大病, 是我身子骨弱,在狱中受了潮罢了。”


    说着,水月观音般的眉眼忽笼下一片忧色, 忍不住再次问道, “温叔,我上次托人问祁大人的事,再没有旁的回信了吗?”


    温叔叹了口气, 轻摇了摇头,“没有。”


    前几日庄王与承恩公父子谋逆,事发后,沈绥在狱中虽被人刺杀,但幸而早有准备,被祁大人安排的人手救下,只是匆促间受了些皮外伤而已,并无大碍。


    但刚被从狱中救出,茫茫大雨中,便听得宫中传来二十七声丧钟,起先众人还以为是谢太后畏罪自戕,没想到却是皇后娘娘遇刺身亡。


    沈绥听到丧钟之时险些呕出一口血来,他不敢想,万一是孟兰漪呢。


    他初入狱之时,尚不知自己有几日可活,遍派人给祁召南留话,只求他保下表妹的性命。


    但他所求的,是知道迟早有一日祁家会反,彼时表妹若依旧是大晋的皇后,不知是会和皇帝一起被杀还是圈禁的下场,故而提前相求。


    却没料到在庄王谋逆之事中,表妹也会遇到险境。


    沈绥心如刀割,懊悔不已,只恨自己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都没有办法保护她。


    幸好第二日,他派人去询问,祁召南只告诉他表妹是假死,并没有性命之忧,才堪堪放下心来。


    心还没落回去,又陡然不安起来,他突兀地向祁大人开口相求,提到的是宫中皇后,为何祁大人没有半分疑惑不解,一个出身微寒的七品御史,怎么会和宫里的皇后娘娘扯上关系。


    除此之外,表妹为何会假死出宫,出宫之后,她又会去哪里?


    桩桩件件都令他无法心安,于是趁昨日有祁家的手下派人来与他商议给承恩公父子定案审理的公务之时,再次询问,却没有回信。


    沈绥闻言,默了默,将碗中的药汁一口口喝了下去。


    重新握住书卷,眉头却再也舒展不开了,定定看着上面的字,眼前却是过去与表妹相处的点滴。


    温叔见状也是无奈,收拾起药碗,默默走出去,令烧了一壶水,坐在廊下叹道,“当初说好不与小娘子相认的,公子还是放不下她,但别忘了,没可能了,就算是小娘子假死出了宫,也隔着先大人和先夫人两条人命呢。”


    “世事无常,算起来,若是当年没有那昏君作乱强抢民女,公子和小娘子天作之合的一对金童玉女,早该成婚了,说不定娃娃都满地跑了……”


    温叔也是感叹伤怀,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听得屋子里死寂般无声,连翻书的声音都没有了,一下子回过神来,忙住了口。


    悄悄起身去看,见沈绥仍旧保持着持卷的姿势,一动不动,双目空洞地望着窗口的绿釉瓶。


    窗外有几只鸟雀飞过,叽叽喳喳打破了一片寂静。


    沈绥忽撇开书,起身下榻,腿上的皮外伤还没好,行走间伤口重新裂开,他也不顾,走到书案前将公文文书收拾好,拔腿就要往外走。


    温叔见状吓了一跳,忙拦住他,“公子病还没好,怎么去官署上值?”


    “我想去亲问问,她现在在何处,”沈绥说道,俊面仍带着化不开的忧色,“总是护不住她,她又能依靠谁?”


    温叔拦着他不让他走,仍旧劝着,“待病好了再去吧。”


    ***


    那日求祁召南见表哥一面之后,他语焉不详,既没说清楚是答应了,还是真的反悔了不答应。


    弄得孟兰漪心里七上八下,心事重重好几日,素云屡次提起


    然再想使什么美人计,吹点枕边风,却也不能够了,那日过后,他公务繁忙,只回润园陪她用了次午膳,席间还装模作样说什么是不言寝不语,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孟兰漪本都要放弃了,今日一早,天还未亮,他却回到了润园,亲口答应白天叫人送她去见表哥一面。


    孟兰漪本还在睡梦中,被他叫醒,乍听此言,还以为自己尚在梦里,再三与他确认。


    祁召南见她双眸明亮,再不复往日里说自己是什么囚鸟那般落寞,心里颇不是滋味,然冷笑着,伸手剥去那碍事的寝衣,手绕到抱腹小衣的系带上轻轻一扯,“我应了你这件事,可想好怎么谢我了?”


    薄唇贴在兰香弥漫的鬓边,呼出的热气令人心尖一颤,孟兰漪抽回手来,想把他推开。


    什么谢他,这分明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


    手握住那纤软的柔荑,不许她乱动,祁召南垂首咬了咬她未着耳饰的莹白的耳垂,学着她惯常会对他使的手段,沿着耳廓往那尖尖的下巴处亲着,迫得她仰起脸来。


    薄唇含含糊糊还问着她,“这几日不见我来,想没想我?”


    明知她不会作答,但仍旧牢牢掌住那如春柳般窈窕纤细的腰,如拨弦般细细摩.挲着。


    低沉的声音和颈上的触感令她只能感到浑身酥酥痒痒的,越是挣脱,他箍得越紧,心跳咚咚,忽看向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急忙道,“不是说今日送我去见表哥吗,大早上的,你快松开!”


    祁召南眸色沉沉,微抬起脸来,深看了她一眼,故意轻笑道,“早上做不得,下午关窗就能做得?”


    孟兰漪闻言,想起那日的事,倏忽红了脸,不再言语。


    他就是知道待会儿要送她去见沈绥,才故意赶回润园把她从梦里叫醒。


    她要去见那个心心念念放不下的男人,他才没有那么大度,拱手把她送到沈绥那里去。


    但若不送她去见,依照那晚她深夜不睡默默垂泪的样子,再这样下去,迟早视他为仇人。见倒是可以见的,不过——


    “是要叫人送你去见他,不过想请夫人记住一件事,”说着视线落到那半落未落的软缎抱腹之上,巍峨的雪玉之山,随着她紧张的推拒微微轻颤,他俯首亲了过去,“记住自己刚刚因谁攀过极乐。”


    油壁香车从润园驶了出来,从润园到榆林巷,便是要从城东到城西,一路经过州西大桥和寺东门大街,食店、成衣坊、药铺、讲堂,街上熙熙攘攘俱是行人。


    绮罗昨日才从宫里出来,今日与素云一同陪着孟兰漪出来,她与孟兰漪都是从蜀地来京便入了宫,从未见过上京城中此等繁华街景。


    一面担忧着孟兰漪的心情,一面又仍不住好奇,听得外面一阵笙乐和曲,悄悄掀起帘子往外看。


    顿时有些惊诧,燕馆歌楼林立,书里的满楼红袖招不过如此。


    素云轻咳了一声,“不过是勾栏瓦舍,酒楼里也常有歌姬献乐伴客,没什么的……”


    说着抬起眼来看向夫人,见她皱着眉头,以为是方才的话令她多想了,补了一嘴解释道,“大人洁身自好,从不在外过夜的。”


    孟兰漪仿佛没听见似的,并未接话,黛眉浅浅蹙着,手掌捂在小腹处暗暗揉着。隔着薄薄的夏衫,小腹平坦的肌肤上仿佛还残存着轻微拱起的弧度和炙热的体温。


    明明是他自己答应送她去见表哥的,还多疑多虑,仍旧不放心,大早上缠着她闹了几场,比先前几次更为过分。


    她才不信祁召南只有六年前与她的那一次,那么多磨人的招式,轻车熟路,背地里不知养了多少如她一般被安置到外宅的女子。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马车车轮行过熙攘喧闹的街巷,响起一阵低低的轧轧声,原本为避着人群,马车行得很慢,然前面的路口有几个小商小贩似乎起了争执,拦在路中央,车夫高声喊了几句,叫他们不要堵路敢快让开。


    众人却不听劝,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招来官府的人,碍于孟兰漪的身份,不好多在此停留,怕被官府一起查问,车夫请示了一番,便要掉头从另一个巷子里过去。


    刚刚掉过头去要走,那边的人群却已经吵嚷动起手来,推推搡搡间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挤了出来,小娘子踉踉跄跄往后退走着,车夫躲避不迭,不小心叫她撞了上来。


    砰地一声,小娘子手里篮筐里的东西撒了一地,是做好要拿去街上卖的碗糕,连带着几个碗都碎了。


    车夫忙停好马车在路边,跳下来去扶她。


    小娘子哭哭啼啼起来,“奴家贫苦人家,家中有年迈的祖母和三岁幼弟,全靠奴家每日卖碗糕赚得一口粮钱,今日全都没了,可怎么办才好啊……”


    车夫忙安慰她,“虽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但我家夫人并不缺银两,赔给你就是了,别哭了。”


    小娘子闻言看向停在一边的青布油壁香车,见那马车虽不算奢靡,但一看就是高门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才收了眼泪,欲上前去。


    车夫自然不肯让她上前惊扰孟兰漪,略拦了拦,“你在这里就好,我自去问夫人……”


    说着,那小娘子似不信似的,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招来一群凑热闹的人在旁边看着,车夫脑门冒汗,这般看起来像是他们欺负了这小娘子一样。


    孟兰漪听见外面的动静,疑惑道,“出什么事了,怎么不走了?”


    素云是习过武之人,耳力好,听得方才车夫和那小娘子的对话,微皱了皱眉道,“奴婢下去看看吧,夫人千万别露脸。”


    说着小心翼翼掀开车帘跳下去,正好避开让外面围观的众人看见孟兰漪。


    给足了银两,那小娘子才停止了哭泣,抽抽噎噎盯着素云看。


    “多谢多谢,谢贵人恩赏!”


    素云见她瘦瘦弱弱,肤色偏黑,眉眼像是过于消瘦才显得眉骨偏高眼眶颇深一般,也有些不忍责备,弯腰替她将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正低头捡着,那小娘子不知何时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车前,不等素云反应过来,蹭地一下掀起了车帘一角。


    “你做什么!”


    不等她将车帘全部掀开,素云疾步过去,攥住了她的手,将人提溜开来,怒声呵斥。


    突然翻飞的帘角和急促的脚步声,令马车中坐着的孟兰漪和绮罗都吓了一跳,但见素云身手矫捷,那小女孩只伸手掀开了一角而已,一闪而过半张脸和眼睛。


    这小女孩又不会认得宫中皇后长什么样子,孟兰漪轻舒了口气,没有多想,眼下心里只想着快要到表哥的住处了,却并没有多开心。


    知道这短暂的一面之后,怕是想再见就难了。


    见面又如何,她该怎么解释自己假死出了宫,如今是什么身份?


    即便表哥不再怨她,他们也再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了。


    马车外素云将人呵斥了一顿,小娘子怯怯抬起眼来,解释道,“奴家只是想亲口谢过里面的贵人,没想做别的……”


    素云怒气未消,却如何也发作不得了,这小娘子又是一副要哭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是可怜,穷苦人家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或许真的是不懂规矩罢了。


    “素云,夫人叫你回来,让她走吧。”


    绮罗隔着车帘喊道。


    素云知道孟兰漪心善,不想多与这小娘子纠缠,便回了马车,叫车夫绕路继续往榆林巷走。


    马车辘辘驶过,方才街上动手的一群人也被官府带走了,大街上重新安定下来。


    方才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敛起了面上的柔弱无助,抱着那只竹篮,从小巷子里绕过去,来到街口酒楼的后门,悄悄登上了楼。


    酒楼临街的阁子里,窗扇大开,似有人方才在这里,将街面上发生之事全部目睹。


    酒阁的墙面的上,挂着一副美人画像,画像的纸页俱已泛黄,然画中女子栩栩如生,大约是二十岁左右的模样,挽着二十年前上京妇人中最时兴的冠云髻,眉眼姝丽,姿容秀美。


    一只手伸过来,在画像上轻抚了两下,似是带着追忆和眷恋。


    “大王,人回来了。”


    旁边有侍从操着一口浓重北疆口音的汉话,小声提醒。


    便见方才在街上故意撞上马车的小娘子匆匆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拜在地上。


    画像前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身形高大,鬓角已经有了几丝白发,但看起来至多不过四十岁的样子,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相貌虽是汉人,但行动间,却早已是狄人的习惯。


    “阿思真,你方才看清楚了吗?”


    跪在地上的小女孩名叫阿思真,父亲是他手下之人,母亲是汉人,故而看不出相貌有异,只当是面黄肌瘦的汉女,只不过眉目略深一些罢了。


    阿思真道:“只看见了一眼。”


    “一眼……”陆霄轻笑了笑,“那你看看,她与这画中女子有几分相似?”


    阿思真抬起头来,看向这位北狄异姓王的身后那幅画,认真打量了几眼,摇了摇头,“仔细看,眼睛很像,鼻子也很像,但若是不把二人放在一起,不会发现有特别相似之处。”


    陆霄闻言,沉吟片刻,重新问她,“那她与本王像不像?”


    阿思真微微一愣,才敢仔细看了一眼大王,略迟疑道,“好像也有些像……阿思真觉得,有那么一点点,但还是更像画里那位。”


    她从小生活在北狄,以狄人自居,除了母亲,其实对汉人的长相并不是很敏感,想了想又补充道,“车里那位女子,很美。”


    “很美?”陆霄微一抬眸。


    “对,阿思真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汉人女子。”


    陆霄转身重新看向墙上的画,摸了摸胡茬,微眯着眼睛,喃喃道,“那是你眼中的,本王眼里,不会有人比本王的妻子更美。”


    阿思真听不懂,大王的妻子不是北狄的公主吗,好像已经去世几年了,若说是美,那也是狄人那样的美,现在说的是汉人女子呀……


    “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依言退了下去,阿思真走在最后,轻轻关上了门,门缝里瞥见大王重新伸手,轻轻抚摸着画像。


    隐约听他喃喃道,“……薛菱,她便是你的女儿么?”


    ***


    马车到了榆林巷一间不起眼的宅门口,停了下来。


    正是晌午时分,日光正好,照得青瓦明亮,探过竹帘,丝丝缕缕的光影落到窗内的地砖上。


    沈绥正在誊写文书。


    他不过是一介御史,只负责弹劾而已,承恩公父子所犯的罪行虽由他整理,但最终还是要交到刑部,交由祁召南亲自督问。


    手边的墨条已经磨到底了,只剩短短一截,他唤了声温叔,请他替自己拿一方新墨进来。


    然唤了两三声,始终没有人应答。


    沈绥只当是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温叔去厨房忙活了,没听见自己喊话,披着外裳慢慢站起身来,腿脚尚有些不便,人也微微咳嗽着,打算去旁边放杂物的屋子里去取墨。


    然刚踏出房门,视线被炽热的阳光晃了晃,待他眯起眼睛看清楚屋前,浑身一僵,抓着门框的手指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温叔并不是去厨房里了,他从门口迎着一位纤丽的女子款款从青砖小路上朝他走来。


    女子身披着朱色云纹斗篷,戴着斗篷上宽大的帽子,行走间若风扶柳,如水照花,可是那日光下的朱色再耀眼,也难掩她纤瘦的身形。


    女子抬眼遥遥与他对视,停在了屋前,伸出手,慢慢将帽子摘了下来。


    玉容花颜,眉眼如霜,静静看着他,春水杏眸隐隐有雾气浮动,随着她哽咽小声唤出口的一句“表哥”,大颗晶莹的泪珠顺着杏颊落下。


    沈绥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是自己的臆想,直到听见孟兰漪叫了一声表哥,才恍然回过神来。


    拔腿欲往前走,脑中闪过那日温叔说的话,却又生生止住了脚步。


    “表哥,你受伤了?”


    孟兰漪见他腿脚似有些不便,一颗心悬了起来,怪不得她心神不宁,虽知道表哥好好活着,但仍是惦念。


    沈绥见她人也好好的,看衣着打扮,假死出宫之后的际遇尚好,但仍有无数疑问,正要说话,却见大门处信步走进来一道高挺的身影,慢慢走到表妹身边。


    “兄妹相见,怎么站在外面说话?”祁召南伸手轻揽住身侧的纤腰,低头对怀中诧异望着他的女子笑了笑,旋即抬起头来看向沈绥。


    似笑非笑道,“沈御史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