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在次日一早便停了。
昨夜雨声滔滔不绝, 孟兰漪满怀心事,自己孤身一人等在屋子里,只听得外面的脚步声阵阵,或急促, 或吵嚷, 知道今夜的官署之中, 必是一夜无眠。
看样子那人是不会回来了, 见他这间书房之中,书案之后靠着墙面, 摆着一个一人多高的书架,架子上遍是案牍卷册, 自己不好乱翻,只旁边的角落里有几本平日里看的书,翻了翻, 也尽是兵法之类的, 甚是无趣。
最后在一沓公文底下抽出来了一卷《左传》, 便借着烛灯的光,坐在书案旁边心不在焉地翻着。
大约是倦极了,支着下巴的纤细藕臂慢慢撑不住垂下来的螓首, 怀揣着心事, 不知不觉俯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祁召南是寅时初才回到书房这间屋子的,推门便见几乎燃烧殆尽的烛灯只有微弱几丝光亮,落在如烟的鬓发和一截秀颈之上, 书案上的美人从手臂间微露出半张脸来, 看似睡得安稳,然那若蹙的蛾眉不时紧拧着,不知梦见了什么。
他轻皱了皱眉, 抽走她轻握在手中的书卷,将人抱了起来,轻放在另一边平日里用来小憩的窄榻上,见她仍穿着半干的那身蜜合色罗裙,伸手想替她解下来,怕她着凉,然而手刚刚将那半片衣从她肩上剥落下来,便见那双睫翕动了几下,晶莹的眸子罩着一层没睡醒的雾气,眯着眼睛定定看了他一眼。
祁召南手上的动作一顿,明明是好心替她解衣,但她突然这么醒来,迷迷糊糊间皱眉看向自己的表情,仿佛是在看什么登徒子,顿有些尴尬,刚想解释,却见她只是懵懵懂懂睁眼看了一下自己,重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就这样和衣揽着她在窄榻上凑合小眠了半个时辰,天际初便已开始泛起了鱼肚白,今日他仍旧不得闲,不能陪她,便趁着天色还未大亮,轻将她唤了起来,亲自送她回润园。
祁召南颇有些遗憾,专门替她重新修葺的润园,原想从进门开始,便陪她好好逛逛看看,他听幼梧说过,孟兰漪喜欢什么花什么草,屋子里常摆着什么瓶子和香炉,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
只将人送进了门口,亲眼看着从宫中出来的素云把人接了进去,才放心,另换了马匹,拨马回官署。
素云有些担忧地看向娘娘,不,大人交代过的,不许再唤什么娘娘,要唤夫人。
“夫人昨晚定是没休息好吧,大人替夫人准备了院子,取名眠琴,夫人快去歇歇……”
说着,见孟兰漪并不理她,也毫不在意周遭的琪花瑶草,亭台馆榭,只随着她的脚步朝里走着。
素云有些理解她的心情,任谁骤然遭遇这些变故,都一时接受不了,纵然是夫人主动求到大人面前的,但也是被步步紧逼才走到了这一步。
“夫人饿了吗,奴婢去叫人传膳——”
刚走进眠琴院,孟兰漪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掠过窗前那丛芭蕉,还有正对着窗口的几丛玉兰花树,闻言微微讥讽,“夫人……谁的夫人?”
素云讪讪道:“自然是大人的……”
“不清不楚,是他的如夫人吗?”祁召南是定安侯府的世子,父母皆在世,又是家中独子,尚未娶妻,他的家是定安侯府,自然不敢把她带回家去,这园子不过是他的外宅,一口一个夫人,当真是讽刺。
知她不愿意听这个称呼,素云只好道:“那奴婢还是唤您娘子吧。”
本想提醒夫人这院子的精巧绮丽都是大人如何交待的,然而孟兰漪没有半分想要说话的意思,慢慢坐在桌前喝了几口粥,才抬起脸来问她,“绮罗呢,她没与你一同出来么?”
素云解释说,依照宫里的说法,“皇后薨逝”绮罗身为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要等“灵柩”葬入陵寝时才能借口以守陵脱身出宫。
孟兰漪闻言才放了心,低头慢慢喝着碗里的粥,听素云在耳边不断隐晦说着祁召南的好话,不禁扯了扯唇角。
还需要担心她不会安分在这里住下吗,她有别的选择吗?
除了表哥,她亦想知道母亲的家人如今在何处。皇帝的话犹在耳畔,如果真的是他将线索劫走,顺着去查母亲和外祖家了,那么过了那么久,为何半个字也没有向自己透露过。
是有什么隐情么?
母亲若真是江南女子,为何会在二十年前到了当时的蜀国,嫁给了父亲?
桩桩件件压在心头,能够解惑之人,只有他。
另想起最紧要的一桩事来,问素云,“昨日庄王谋逆之事,你知道多少?”
素云便将自己所知的经过详说了一遍,孟兰漪闻言,担忧更甚。
承恩公父子记恨弹劾过他们之人,先抓了御史台众人恫吓了一番,有位老御史不顾一己安危,在被叛军俘虏时破口大骂逆贼小人,被生生打死在了自己家中。
杖杀言官,简直是几十年来闻所未闻之事。
虽知道表哥性命无忧,但仍是忍不住担心,她放不下的,所谓两两相抵,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除了男女之情,表哥之于她,亦师亦兄,是过去十几年里唯一将她当作珍宝呵护的家人。
她迫切想要亲眼见一面,才肯彻底放下心来。
若是想见他,只能再去求祁召南,别的事也就罢了,依他如今待自己的态度,说是无所不应也不为过,但唯独表哥是他的逆鳞。
这般想着,慢慢抬起头来,轻叹了口气,对素云道,“他让你唤我夫人……你便唤吧。”
总之还是顺着他些吧。
雨后窗外芭蕉新绿,清溪淙水冉冉流光,开得正盛的花丛丝毫不受狂风骤雨的侵蚀,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散发着馥郁浓香。
祁召南回到润园时,不过下午申时初的时辰,踏进眠琴院之前,心里想着,此刻她在院中正在做什么?
赏鱼观花,还是坐在窗前看书,亦或是在同婢女说话。
心里有种淡淡的愉悦,仿佛是在外忙了一天的丈夫,迫不及待要回至家中,家中,自是有位恩爱情好的夫人在等他。
往后,她会每日都在他们的家中等自己回来。
这般想着,踏进院子里,却见树下只有支着竹竿粘蝉的婢女,廊下也静悄悄的,拂帘走进去,窗下也无人,不禁眉头一皱,转身出去叫来素云。
“夫人今日回来都做了什么?”
素云如实道:“用了一顿早膳,便沐浴歇下了。”
“她可说了什么?”
素云摇头,自然不会把孟兰漪讥讽自己“如夫人”的话说给大人听,“只问了昨日庄王谋逆的经过,便没什么话了,大概是有些累了,一直没醒来唤奴婢进去。”
祁召南闻言,面色微沉。只问了庄王谋逆之事,若真想知道,为何不来问他,她到底是想知道庄王谋逆还是什么别的人境况。
本谅她是真的没休息好,没打算去吵醒她的,但如今心里憋了股闷气,挥退了素云,自己重又回到房中,内寝中暗香浮动,窗扇微微合拢,并不似外间清凉,榻边垂着一层纱帐,隐约可见其中美人侧卧,只留了一个袅娜的背影。
他故意放重了脚步,在旁边轻咳了一声,却不见帐中人有醒来的迹象,愈发有些窝火,径自掀开了纱帐,坐到了榻沿。
垂眸看了一眼,见她枕着一只雪白的藕臂,双目轻阖,长发如瀑,铺散在枕边,一时张不开口叫醒她,便轻伸出手,撩开被角,想故意摩挲她几下将人叫醒。然手刚落下去,长指一顿,触手软腻,胸腔里涌动的血液顿时热了起来。
有些不敢相信她会如此乖顺,轻掀开丝被,午后清晰而明亮的视线里,大片莹白的背映入眼帘,肤光胜雪,纤薄的蝴蝶骨如瓷精巧。
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住了,祁召南回过神来了,微微蹙眉,她这么乖顺,卧在这里等自己回来,是为了什么,当他不知吗?
他静坐在一旁,像是在打量一只釉白光洁的瓷瓶,故意不说话,手也伸了回来。不过片刻,那本如停伫花间的蝶翼般的长睫不安地轻轻扇动了两下,慢慢地,抬起眼帘来,回首,见他正微眯着眸子看着自己,神色晦暗。
见他如此,那目光似要将自己看透,孟兰漪面上慢慢漾开层层绯云,鼻尖因心虚紧张和有些闷热的空气而沁出一滴香汗。
“不是午睡吗,大白天的关窗子做什么?”
他抬手替她捋了捋鬓边的发丝,似看不见那雪白的身和缀在其上的朱樱似的,嗓音微哑,含笑看着她的眼睛。
孟兰漪哑然,脸色愈发绯红,纵使早就打算好这般讨好他,但听他这样问,仍是不敢应声,忍羞轻拽着他的衣角,轻声道,“大人也累了,昨夜一晚没睡,想必疲乏不已,既回来了,那便也......小憩一会儿吧。”
越说声音越小,见他眸底变色,喉结上下滚动,却仍只是盯着自己不作声,忍不住有些不安。
昨晚梦中迷迷糊糊醒过来一瞬,见他正替自己褪去衣衫,似偷香被自己抓了个现行似的……难道自己看错了?这人明明急色,眼下自己都明示成这样了,他还不为所动,是要学柳下惠么?
既要学柳下惠,夺自己来是做什么的,不就是为这档子事吗。
心中腹诽,面上却依旧柔顺乖巧,见他明明情.动却不肯主动来相就,只得拉回丝被半掩住雪.脯,慢慢起身贴进他怀中,定了定心神,在那温热的唇上轻轻碰了碰。
正想沿着颈侧亲下去,头顶却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这叫什么——”
他轻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如雾濛濛的杏眸,似笑非笑道,“请君入罗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