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皇后”遇刺身亡之事, 明明不急于一时昭告天下,发国丧之告,但手下听令,在将皇帝李玄同困于鸾殿之后, 立刻派人去报了丧钟。
今日庄王与承恩公父子谋逆被俘, 牵连的部下、大臣众多, 原本只派了宣平侯谢朗前去西山行宫处置太后在内的宫中之事, 却不料就连祁大人也找不见人了。
殿前司如今全然握在祁召南手中,官署之中, 也暂且被用来商讨、关押叛军贼首,昏茫的雨夜, 几个手下官员焦急的在廊下踱步,只等祁大人早些出现,好商量定夺要事。
终于见大雨中一辆辘轳上溅满了泥水的马车缓缓行到官署前停了下来, 御史中丞卢庚、兵部侍郎薛弘等人忙迎上来, 刚走至官署门前, 忙要高声唤祁大人,马车静静停在原地,只见戴着斗笠的车夫等在一旁, 车中之人却迟迟不肯下来。
众人正疑惑, 副指挥使霍济匆匆赶来,深看了一眼马车紧闭的厢门,冷汗涔涔, 借口官署里有事, 请诸位大人先行一步,祁大人待会儿便来。
祁大人,不就在马车里么?怎么还要等一会儿?
虽不解, 但眼下事务繁杂,的确焦头烂额,众人便随着霍济先行入内。
待几位大人踏进门中,霍济才悄悄回首,见那马车厢门终于被打开,扑簌的大雨中,男子先跳下了马车,转身伸手,扶住了一截细细的露在宽大玄色斗篷外的凝雪皓腕,而后不等那女子踏下马车,便握住那纤细的腰肢,将人抱了下来……
色令智昏……霍济腹诽着,最紧要的关头,大人竟抛下这满官署的要务,只为亲去行宫将皇后娘娘,不,如今已不是皇后娘娘了,只为将那孟氏娘子接出宫来。
就在片刻之前,那二十七声钟响满京城的人都听见了,大人和上次拿到废后诏书时一样,片刻也等不了,就这么急着把人夺到自己手中。
孽缘,都是孽缘。
旁的也就罢了,他是祁召南的心腹手下,早从几年前便知大人这桩放不下的执念,如今得偿所愿,可算是不必再折腾了,然那孟兰漪先前是什么身份!
前一瞬皇后崩逝,转头皇后就出现在了殿前司的官署中,这若是让那帮老臣瞧见了,那还得了?
霍济心中所想,正是孟兰漪所担忧的。
方才从行宫来的路上,她并不知祁召南究竟要带她去哪里,一路上先是因为他怒气未消,攥着自己不放手,啃了半天,后来又不知受了刺激,不过是她心思倦怠,怅惘低落,心下凄凉,无力再与他起什么争端,颓然无力般轻轻往他怀里一靠,这人却又重新起了兴致,拉着她好一阵厮磨。
若不是雨声颇大,赶车之人听不见车中的动静,她可没有脸在马车里这般被他抱坐于腿上缠闹。
甫一被他放开,伸手轻掀开帘角,红潮未退的玉容便僵住了,她以为祁召南不过是要送她去他的外宅,可出现在雨幕中,分明是灯火通明的官署。
……
“矫情。”祁召南轻推着她的肩,将人带进了自己平日里处理公务和休憩的屋子。
方才霍济还算有点脑子,早早出来替他打发走了那群等在署衙外的大臣。
他将罩在孟兰漪头上的斗篷帽子轻拽了下来,露出那张惊慌有些无措的雪颜来,轻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便这么怕被人发现?”
孟兰漪气息一滞,低头不语。
她当然怕,他不怕么?强抢皇后这等闻所未闻之事,他不要脸,她还要脸呢。将来史家工笔,难道要在她亡国祸水的名号上再添一笔罪证,叫她彻底要被后世之人指指点点,
好不容易消散了些的失落迷惘之感重又如潮水般卷来,沉沉没过她的心。
她如今算是什么,被他强抢来的外室么,当初为何不选择信他替自己脱身离开的话而选择入宫,不就是怕有如今这样的境况吗,可到头来,自己仍旧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从前在宫中,贵妃也好,皇后也罢,她有光明正大的身份活在这世上,背地里人们如何议论她不要紧,至少依靠这名分和地位,她再不必任人欺辱。
眼下祁召南的确对她上心,可在她心里,这份心意,至多是这六年来他的执念,没得到的总是好的,真正得到了,又能珍惜几日。
凭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凭他的野心,自己不过是他尚年少之时一桩恨痒在心头的疤痕,这般荒唐的关系,自己怕被人知晓,他心里更不想让人知道吧……等他玩够了,这道疤痕痊愈了,便会抛诸脑后。
鼻头微酸,眼眶热热的,却不愿他看到自己落泪,事情走到这一步,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她都没有能力改变,甚至于如今,自己的性命,表哥的性命,还有皇帝所言,她亡母的家人下落,都被攥在眼前这个男子手中。
他总是用一种半逼迫的姿态对待自己,明明掌握这一切,还总是要摆出一副“是你求我”的态度。
祁召南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一时无法接受突然结束六年里在宫中的生活,一时感怀身世而已,便也不再逗她,搬过圈椅叫她坐在案边,自己转身去柜子里翻平日存在这里的旧衣,抛给她,叫她换下来。
孟兰漪指尖碰到那竹青色的衣袍,微微一怔,脸色微红,这是他的衣裳,叫她换上做什么?
眼下正是炎夏,虽淋了雨,但并不寒凉,只是半干的罗衣贴在身上有些难受,幸而有外面这层斗篷遮住,并无大碍。
她摇摇头,将衣裳还给他,“你自己换便是了,我不换。”
其实她还想问问他,带她来官署做什么,他既早存了心思将自己带走,不能连安置自己的外宅都没预备好吧。
案头的铜灯光影里,照见那双带着浅浅清霜的杏眸,眼睫不安地眨动着,虽在同自己说话,但一直在打量这间屋子。
祁召南如何不明白她想问什么,轻笑一声,捧着她拒穿的竹青色衣袍走至她面前,一手撑在椅臂上,垂眸打量她闪躲的神色,“在想什么,想问我为何带你来这里?”
骤然拉近的距离,温热的气息,仿佛仍置身马车之中那般亲昵,孟兰漪却无心与他调笑,垂着眼道,“官署重地,本就不该带我来的,人多眼杂,若是被人发现——”
“若是被人发现又如何?”
孟兰漪闻言一怔,抬眼看他的脸色,却见那隽逸的眉眼满不在乎的轻笑着,她实在是看不懂他,只得道,“有损大人的威望。”
“威望?只是因为儿女私情便能损我威望,那我岂不是太过无能?”
他今晚带她来这里,完全是因为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又舍不得将千方百计才得到手的心心念念之人单独送回润园去,若说过去六年,她夜夜入梦,他真怕今晚也是一场梦。
只有人时时刻刻在他身边,才安心。
“别多想,今晚先委屈你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一早便送你去我的私宅。”
说着,见她听到这句话,像是早就料到般平静无波,只默默将目光越过那盏烛灯,看向大雨未歇的窗外,顿时皱了皱眉。
又想起她屡次因为自己的心软,试探自己底线之事,才因美人到手泛起的愉悦便被这份不快压了下去。
虽于她委身相求时逼迫她起誓,说出与她那个表兄前缘已断这种话,但他知道,她不可能这么快便放下的,自己的底牌已然亮给了她,她知道自己心里有她,若是纵容她,她便越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这般想着,眸色一黯,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腰间,低首抵在她光洁莹润额头上,沿着秀挺的鼻梁吻了吻,唇贴着唇,语气暧.昧道,“你不肯换,那便替我更衣吧。”
孟兰漪的手指触到那冰凉的甲胄,下意识蜷了起来,一张因心事重重如霜胜雪的玉容重又滟滟如绯,被他呼出的气息烧得心跳都有些不稳,这是在官署,他又欺负她做什么!
祁召南见她面色羞赧,终于有了些鲜活的表情,正想拉着她的手解开甲衣侧边的系带,门板被轻轻叩了几下,只听外面的小吏催促道,“殿帅,诸位大人都在堂上等您,您看您何时过去呢?”
刚酝酿起来的旖.旎被打断,祁召南面色顿时沉了下来,不悦道,“这便去!”
才撇开她的手,自己解了身上血腥味浓重的甲衣,也不避开她,换上好了衣袍,转身才发现她早已背过身去,手背抵着下颌,支颐盯着窗外。
“若困了,便去那张窄榻上睡便是了,不必等我。”
外面又在催促,孟兰漪只听见那脚步在自己身后停了片刻,没等到自己回话,轻嗤了一声,便开门走了出去。
雷雨夏夜,带来短暂的清凉,孟兰漪望着紧闭的窗,见那薄薄的一层窗纱上有道一指宽的黑影摇摇晃晃,忙起身将窗打开,见是一只被雨打湿了翅膀的蝴蝶,奋力朝着光亮干燥处挥动着翅膀。
孟兰漪心间渐渐凉了下来,一只蝴蝶上能奋力挣扎逃离命运的摆布,她却不能够。
耳边沉沉的雨声,似要将人淹没在自鄙的情绪里,然不知何时,紧挨的一间屋子的窗也被打开来,窗边有人正交谈着,提起今夜庄王和承恩公父子谋逆之事。
“……先是派人去捉了前些日子弹劾他的那些人,还扣押其家眷,这老贼当真是记仇,果然成不了大事。”
“我听人说,他最恨的莫过是那狱中的沈绥,刑部三次提审,那沈绥当着众人的面,将他怼得哑口无言,拂袖离去,今夜他就没去狱里先把那小御史给抓了吗……”
雷声滚滚,后面的话见听不清了,孟兰漪眉心一跳。
她信得过祁召南会保住表哥,但今晚呢……庄王谋逆,表哥可曾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