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着耳廓而过的长箭, 蹭的一下,只看见一道银光从眼前闪过,最终钉进了皇帝身旁的桌角,木裂桌震, 杯盘狼藉。
箭尾的白羽上沾染着几滴雨水甩在了皇帝的脸上, 然而此刻他已经顾不得了, 目瞪口呆, 难以置信地怔怔看向来人,整个人如同丧家之犬, 狼狈不堪。
然而来人的目光只短暂看了一眼从他手中掉落的酒壶,见那泛着暗红色毒酒被打翻在地, 顺着地砖,蜿蜒流淌至一抹雪白的裙裾之上,将那柔绢染成了毒蛇的信子。
祁召南漠然抬起眼帘, 顺着那抹裙摆, 看向被皇帝拉扯着跌坐在地上, 惊魂未定,杏眸微茫的女子。
攥着银弓的手骤然收紧,用力之下, 手背连带着臂上的青筋脉络凸起, 漆黑肃然的星眸似乎不带半分情绪,只倒映着那道纤弱的身影。
他刚刚从城门处赶来,就在半个时辰之前, 承恩公父子带着早就筹备多年、暗地里收买好的叛军从东郊兵营攻至城中, 捉拿了几个前些日子屡屡弹劾谢家的大臣,绑了他们的家眷,打着清君侧的名号, 打算趁皇帝迁移行宫不在皇城之中,入主皇宫,另声东击西,让庄王和手下亲率了一队人马偷袭行宫。
然这些计划,早已被祁召南识破,早在上个月,他借口西疆旧务未清,离京之际,便已安排好了人手,先是从燕王那里安插人手调包了谢家所需的兵器,又策反调换了部分叛军叛将,借这些日子御史台的弹劾扰乱谢家的计划,逼迫他们提前动手。
而城中的禁军早已守株待兔,只等瓮中捉鳖。
承恩公父子当场被俘,庄王刚出城门,便被手下副将霍济活捉了回来。
一场荒唐的谋反,如同看一群跳梁小丑,轻而易举拿下,然而皇帝并不知他的全部计划,也并不知从谢家接触燕王转运兵器开始,便是他设下的局。
大雨倾盆,不断冲刷着屋脊,祁召南身上甲胄上的血迹早已被雨水冲淡,只余浓烈的血腥气息。
直到他走到跟前,险些被一箭穿吼的皇帝终于闪动了一下呆滞的目光。
“你……”
祁召南踢开地上的酒壶,目光冷冽,“我?我怎么了?臣率兵镇压了叛军,活捉了逆贼,陛下是想嘉奖臣吗?”
说着微微转过头去,看向孟兰漪,用手中的银弓慢慢挑起她的下颌,目光落在她轻颤的羽睫上,看那本该艳若桃李的玉容此刻早已面色雪白,失去了血色。
目光肆无忌惮打量着她的复杂的神情,并不看皇帝,继续道,“还是说陛下怨臣来得不够及时?”
语罢剑眉微蹙,似是遗憾般摇了摇头,在皇帝不解的目光中,抬高了声音道,“臣救驾来迟,庄王余党袭闯鸾殿,欲刺杀陛下与皇后娘娘,”说着微勾了勾唇角,如寒风利剑般的眸光竟慢慢染上了一丝笑意,语气飘然,如同在宣布一件极为愉悦之事——
“皇后娘娘为救陛下,不幸遇刺身亡,是为国丧,当该昭告天下,加以追封悼念,陛下气急攻心至昏厥。”
“臣,必定会如实替陛下将今晚之事昭告天下。”
孟兰漪闻言,心头一颤,仰首望着他,果然下一瞬,皇帝发疯般起身想要扑过来时,殿外十数禁军纷纷闯了进来,将皇帝控制住。
抵在自己下巴处的银弓被收了回去,高大的身影遮蔽了殿中的光线,慢慢倾下来,原本微弯着的唇角在靠近自己时陡然冷冽下来,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原本已经“遇袭身亡”了的“皇后娘娘”横抱了起来,目光沉沉,大步走出了皇帝的鸾殿。
殿外大雨如注,紧箍住她的手臂格外用力,令孟兰漪不得不伸出手臂,被迫搂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身体紧贴在他胸膛上,雨声阵阵,却只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
面颊贴在冰冷的甲胄上,却仿佛能感受到他带着怒气的灼热体温。
她实在没想到今晚李玄同会做出如此疯魔的举动。
原只想着,祁召南在桐芦馆内外设了那么多人手,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皇帝扣在殿中,只想知道如此境况下,他会不会亲自来接自己,几时会来,会是什么表情……
断然无法预测,李玄同竟然想赐死她。
想起那疯言疯语,令人仍忍不住心惊。
有小内监跟在祁召南身后替他打着伞,然而他走得有些急,长腿一迈,小内监气喘吁吁,根本追不上他的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踏进了雨中。
孟兰漪心情复杂地轻轻抬起脸来,却见他目不斜视,面色仍旧冷肃着,仿佛怀里紧紧抱着的不是她,只快步超行宫外走去。
雨水将二人都淋了个透,轻薄的夏衫紧紧贴肤,幸而是在夜里,但孟兰漪仍有些不安,见这并不是去往桐芦馆的路,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雨中传来。
幼梧本来已经在偏殿里睡得迷迷糊糊,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被爹爹抱着,外面下起了大雨。
爹爹对她说,以后都不必进宫了,带她回家。
幼梧立刻没了睡意,睁大了眼睛,忙问爹爹,是不是以后见不到娘娘了,她还没跟娘娘道别,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正着急,哭闹着不肯上马车,转眼却瞧见舅舅抱着一个美人走了过来,奇奇怪怪的,竟也不打伞……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像是在生气。
定睛一看,舅舅怀里的美人,衣服怎么和皇后娘娘今日所穿一模一样!
刚喊了一句舅舅,想等他走进些再仔细瞧瞧那美人的脸是不是娘娘,却见舅舅仿佛没听见她的呼唤似的,径自抱着美人登上了马车。
小脸茫然的转向爹爹,似在无声发问。
谢朗面对女儿天真单纯的疑问,没脸替好友向女儿解释她的好舅舅为何抢了皇帝的妻子这么难以启齿的行径,只默默摸了摸幼梧的脑袋,轻咳了一声。
“等你自己去问你舅舅吧。”
夜雨茫茫,马车循着山路,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而行,阵阵雷声从天穹震响,然马车之中,孟兰漪被身前的男子捏着下巴,背抵在车壁上,被迫向前仰起首来,承受着如同撕噬般的亲咬。
淡淡的血腥味儿传来,一时分不清是他身上沾染的血迹,还是唇瓣被咬出了血。
孟兰漪想推却推不开,大约能察觉到他是因为今晚自己不听劝阻,执意去见皇帝才生气,想来是自己理亏,略推了几下没推开,便由他去了。
然而这人越来越过分,攻城掠池般将她的呼吸搅乱,另一只掐在腰间的手也越来越用力,攥的人生疼生疼的,忍不住想偏开脸躲避他的亲吻,却只能发出含糊呜咽的几声。
大约是从西山的路上下来,马车剧烈颠簸了一下,孟兰漪本就晕乎乎的在挣扎,贝齿无意识收紧了一下,嗑在他下唇上,困住她的人终于带着浓重的呼吸,慢慢松开了她。
祁召南伸出手指,拭了一下唇边的血丝,微眯起眼睛,看向罪魁祸首。
孟兰漪顿时有些心虚,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也没说,鸦羽似的长睫轻轻垂下来,在马车中昏茫的烛光下,落在眼下一片淡淡的青影。
鬓角的发丝都已经被雨水打湿,石蜜色的衣衫薄透如丝,贴在她纤薄的肩头,嫣红泛着水光的樱唇轻轻抿着,余光里见他仍旧盯着自己,并不说话,有些不安地轻颤着眼睫,忍不住重新看了他一眼。
祁召南沉着脸色,本想等她主动解释今晚为何不听劝,去见皇帝,但见她这副模样,哪能不明白,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冷嗤一声,“孟兰漪,我当真是小瞧了你。”
孟兰漪听他是真的生气了,反倒内心平静下来,他若是反应平淡,才奇怪呢,今日之惊险,他为何生气?
是在乎自己的安危才如此。
然听他的口气,自然是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试探。
他既然早就策划好了一切,那么将自己带出宫也是必然之事,今晚皇帝疯魔想杀她,正好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
皇后薨逝,天下人眼里的那个孟氏已经死了。
而她,再不能以这个身份活在世上。
早就料到的事情,但事到临头,还是觉得心底发凉。
祁召南见她脸色变幻,比方才在殿中时惨白的脸色并没好上几分,皱了皱眉。
正欲说话,却听闻一阵钟声沉沉穿过夜幕,在耳边响起。
孟兰漪倏忽抬起脸来,怔然望着马车的车帘,在心里一下下数着。
二十七下,是为国丧,皇后或太后薨逝时才会敲响。
祁召南将她失神落寞的眸光看在眼里,心底骤然一紧,攥住她的手腕,“可惜什么?是你自己求到我头上来的,现在带你离开,后悔了?”
孟兰漪轻摇摇头,没有察觉他的紧张,只以为他又在逼迫威胁自己,“不悔……”
的的确确是她为表哥之事求他,他也早存了夺走自己的心思,事情的每一步,一切都改变不了。
只是莫名有些难过,自己不过才活了二十年,却一直在辗转流离,究竟什么地方才是她的栖息之所。
阆州故乡不是,蜀宫不是,大晋皇宫也不是。
他呢,这份执念,在真正得到自己之后,多久又会消磨殆尽……彼时,她又能去哪里?
然而眼下,她什么都改变不了,甚至表哥的安危,还系在他的身上,至少他与皇帝不同,不是恶人。
其实细数与他相识以来的种种,尽管她不愿承认,也必须承认,他帮了她太多次。
祁召南本盯着她的表情,忽有一只柔软的手,慢慢搭到了他的肩上,温香软玉,如同鲜妍的花被雨打湿后憔悴不已,柔柔地靠在枝头上寻求抚慰。
心间微动,明知她并非真心,却也伸臂拥住了这朵憔悴的牡丹。
是不是只要一瞬拥有,就能偷来一个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