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清凉玉石所制棋子的手微微一顿, 小内监口中所唤的“皇后娘娘”轻垂着眼,看向桌面上的棋盘,似没有听见般,视他如无物, 将手心里的一把棋子倒了各个, 换到另一只手中。
伸指点了点初具雏形的一盘棋, 对走神发呆的幼梧道, “该下在哪儿了?”
幼梧如梦初醒,悄悄收回好奇的目光, 继续托腮,细细的眉毛紧拧着, 左挠挠头,右抓抓腮,小手不得一刻清闲, 唯独落不下棋子来。
“这里?还是这里?”她小心翼翼问道, 而后还是有些分神般, 悄悄转眼去看跪在地上的小内监,心里不明白大人们在打什么哑谜。
皇后娘娘不是皇帝陛下的妻子么?就像阿娘是爹爹的妻子,道别是什么?娘娘要去哪里?
小脑袋转不过来, 也想不明白, 但她记得入宫前阿娘交代过的,在宫里不许多嘴,不许随便乱问。虽不懂为何娘娘是陛下的妻子, 却不像爹爹阿娘那般住在一起, 也没有生几个像她和小弟弟这样的孩子,偌大的皇宫,冰冷的不像是一个她所认知的家。
孟兰漪抿了抿唇, 见幼梧心不在焉,知道她年纪小,虽好学勤奋,但棋艺这种事情须得专心致志,用心领悟,遂将手中的棋子放回去,点了点她的额头,“不早了,今日学得差不多了,明日再继续,回去玩吧。”
幼梧如蒙大赦,长舒了一口气,欢欣地行了个福礼,口中嚷着“多谢娘娘,娘娘真好!”便拉着小宫女一起去偏殿玩了。
待幼梧走后,孟兰漪才略抬眼看着皇帝派来的小内监,目含讥讽,弯了弯唇畔道,“六载夫妻?那可当真是当不起这个名号,陛下是天子,我只是一介弱女子,连君臣都算不上,谈何夫妻?”
小内监得了皇帝的死令,是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带回到天子殿中的,只得连连叩首,“娘娘,这话是陛下亲口所说,务必邀请您去一趟,您若不去,小的性命难保啊!”
宫中人皆知皇后娘娘心地良善,虽平日里看起来不好接近,但待宫人们一向是极好的,从不乱责罚人,反倒时常体谅众人背井离乡在宫中度日,极为不易。
果然窗边的女子闻言,微微顿了顿,收起了冰冷的面色,然双目望着窗外的狂风乱作,喃喃道,“你的性命难保,难道我的命就要任由旁人宰割么?”
小内监见她不为所动,只好继续道,“陛下还有话要奴婢带给娘娘……娘娘,往日里您请陛下替您所查的家人下落一事,并非是陛下故意拖延,而是另有隐情,当日在上林苑之时,陛下便已派人查到了您家中老仆身上,然当年之祸,实在是惨烈,旁人没寻到,倒是探得了——”
小内监抬头,见娘娘皱眉看着自己,忙道,“听闻娘娘自幼丧母,不知娘娘对生母了解多少?”
孟兰漪原以为皇帝查来查去,连表哥的下落都查不明白,无非是骗自己的幌子,然而听小内监这般提起早逝的生母,明知道不该信皇帝,却依旧心跳快了起来。
母亲……这般久远的字眼,她从四岁起便没有再唤过一次了。
只记得自己的生母是个极为貌美温柔的女子,怀抱总是带着馨香温热的味道,令人心安,口中哄自己午睡时,哼唱着与阆州口音截然不同的小调。
她幼时好奇过,为何只有母亲的口音与众人不一样,母亲对什么都淡淡的,对那个冷漠刻薄的父亲也是一样,只将一腔温柔都给了年幼的她。
听她的疑问,摸着她的发顶,也不回答,只默默望着窗外,像是将目光越过嘉陵江层叠的云雾,一直朝着尽头望去。
后来,母亲过世多年,她才隐约明白,母亲软侬的口音和腔调大概是来自外乡,阆水的尽头是大江,大江的尽头,是诗里楼台烟雨中的江南……
思及此,心中虽怅惘,嘴上却说,“我母亲过世多年,还需要了解什么?”
小内监道:“陛下查到了许多事情,譬如娘娘的外祖家,譬如娘娘的母亲为何到了阆州……娘娘为人子女,当真不想知道吗?”
孟兰漪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有立即随他去见皇帝。
直到金乌西坠,阴云密布,殿中的潮闷湿热被夹带着水汽的凉风吹去,桌上摆好了晚膳,孟兰漪却迟迟没有动筷。
素云立侍在侧,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见今日下午来传话的小内监仍旧等在殿外,而娘娘的双眸,总是忽闪着,落到殿门外。
忍不住提醒道,“娘娘,大人交代过的,这几日宫里宫外不太平,请您和谢小娘子在桐芦馆,切莫出门乱走动。”
孟兰漪当然明白所谓的不太平究竟是什么。
她从前只是不爱理那些朝堂之事罢了,并不是不懂。
丹阳为何忤逆太后,铁了心不嫁人,是不想沦为承恩公府用来给庄王拉拢人脉的牺牲品。
这段时日表哥入狱之事,不也是因为谢家和庄王吗?
祁召南上次离开桐芦馆时,还说什么下次,然而实际十几日过去了,只隐约听得朝堂上闹翻了天,她担忧表哥的处境,也只得来一句无恙的回复。
什么事会令他忙成这样……外戚之祸、逼宫谋逆,从古至今都有,今日,是又要重现了吗?
而祁召南,是不是也正是因为借此为由,要挟皇帝,写下了废后诏书。
孟兰漪慢慢抬起眼来,眸光静若无波,看得素云心里发慌。
素云道:“娘娘,大人都是为您的平安着想……”
不等她继续劝慰,忽听娘娘轻轻笑了笑,“都是为了我么?”
“我有什么值得他费心思的,”孟兰漪摇了摇头,“我不懂他,真的不懂……”
说着,重新望向殿外瑟瑟发抖,焦急等待她答复的小内监,杏眸微眯了眯,声音泠泠带着寒气,“从一个笼子去往另一个笼子,总得让我知道,那个笼子是金屋还是风一吹就倒的茅庐吧。”
祁召南一门心思将他从皇帝身边抢来,他可以强抢,可以逼迫她来求他,她凭什么不能试探一下他的底线,若她去见皇帝,他会怎么做?
***
看似浓如墨的穹空乌云密布,将一轮月色全然遮盖,天际处雷声隐隐,伴着池塘里的蛙鸣,将人的心不时敲震着。
茫茫夜色里,风声呼号中,皇帝的鸾殿中灯火通明,廊下却无人立侍,从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时便预备好的一桌酒肴早已冷透,梁庆看着桌旁兀自一杯杯饮着酒的天子,忧心忡忡,正想要劝,却听得空寂的殿前终于有脚步声传来。
皇帝却似乎已经半醉了,隐约听得声响,却迟迟没有转过头来看去,直到梁庆去打开殿门,将那女子迎了进来,皇帝才怔怔撇下了手中的酒盏,猛地一下站起来,想过去拉住她的手,却被无情避开。
皇帝的手僵在了半空,讪讪道,“兰漪,你还肯来见朕,朕……高兴。”
说着,忙请她坐下,亲自斟酒,递到她面前。
孟兰漪沉着脸色,并不接他递过来的酒,朱唇轻启,问道,“不是说有与我母亲有关的消息么?”
皇帝闻言,扬了扬手,叫梁庆等人都退下,半醉的面上笑着,仿佛没听见她的话,自己仰头又喝了一杯,自顾自喃喃道,“去年中秋,朕便是这般坐在殿首,一杯一杯喝着,心里十分难受。”
“看你笑语盈盈同丹阳说话,却连看都不曾看过朕一眼,”皇帝将酒盏重重摔在桌上,蹙眉道,“为什么,兰漪,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真心对朕笑一笑?”
孟兰漪心中厌恶,眼中尽是鄙夷,这话,不应该问他自己吗?
皇帝内心深处,最怕看到她这样轻蔑的看向自己,什么九五之尊,什么大晋天子,在她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卑鄙无能之人。
“你想问你母亲和外祖?对不起兰漪,是朕骗了你,朕的确派人去寻过,可刚寻到头绪,线索就被人劫去,了无踪迹,你猜,那人会是谁?”
皇帝看着她慢慢蹙起的黛眉,大笑了起来,“是祁召南,从去年秋天至今已经快一年之久了,孟兰漪,他可曾向你透露过半分你母亲家中的消息?你与他暗通曲款,背叛朕,羞辱朕,他逼朕写下废后诏书,你以为,他对你又有几分真心?你是朕的女人,他有不臣之心,将二十年前先帝打压祁家之事报复在朕头上,想忤逆朕——”
“而你,只不过是他的战利品!”
说着,皇帝脸色激动到涨红,砰地一声将酒壶打翻在地。
刹那间,轰隆隆的雷声仿佛从殿顶的兽脊上划过,震耳欲聋。
皇帝涨红的脸色慢慢平复下来,盯着面前这张殊色艳绝的面庞,慢慢地,扶着桌子,阴森地笑了起来。
拎过另一把酒壶,猝然抓住孟兰漪的手臂,手劲放得很大,令她挣脱不开。
一双已经疯魔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朕在想,祸水果然是祸水,兰漪,是不是只要你死了,什么都能回到从前,修礼还是朕的左膀右臂,是朕的好表弟,是那个不顾一切救朕,唯一愿意陪着朕策马打猎的少年郎……”
孟兰漪闻言,眸光落在他手里的酒壶上,怒道,“李玄同,你疯了?”
“我疯了?”皇帝苦笑,“我和疯了有什么两样,过了今晚,我便是他手中的傀儡,任他摆布,还算什么皇帝……”
说着眸光一冷,将酒壶的口朝向她,“但只要今晚你死了,他便带不走你,你生是朕的皇后,死也要陪葬在朕的陵寝,与朕合葬!他带不走你!”
说着,便如疯醉之人走火入魔般攥着酒壶,将那事先准备好的毒酒朝她口中灌去。
孟兰漪断然不曾想到,皇帝今晚会做出如此举动,眼睛红得仿佛要滴血,用力攥着她,幸而他只一手持着酒壶,无法困住她,她奋力躲避着,那毒酒磕碰间,酒水顺着她的肩颈洇湿了大片。
皇帝气急,怒吼道,“你别指望祁召南来救你,今晚庄王逼宫,他在城中剿杀叛贼,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话音刚落,殿门却轰然一声被踹开,沉闷的雷声中,岑寂酝酿了一夜的乌云终于如同洪水泄闸般,大雨从天而落,豆大的雨滴如注,沉沉砸落在殿前。
潮湿微凉的夜风涌了进来,裹挟着来人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味,涌入殿中。
不等皇帝反应过来,殿门被踹开的一刹那,一支闪着银光的箭矢嗖的一声,从他耳边擦过,金属疾速穿透凉风,嗡嗡作响。
皇帝瞳孔骤然放大,紧握着的酒壶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眼睁睁看着挽弓的男子松开手中的银弓,高大挺拔的身影踏入了殿中,精致谪仙般的眉眼冷肃着,背后是无尽的夜和苍茫的大雨,一身甲胄,眸如鹰隼利刃,一步步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