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召南命手下副将霍济去将孟兰漪的名字从玉碟上消去的事情第二日便悄悄传到了皇帝耳中。
今日梁庆不在皇帝身边伺候, 另有一个小内监战战兢兢向皇帝禀奏,鸾殿内窗扇半开,用以散去暑热,另有冰鉴内半凿开的冰块丝丝缕缕冒着寒气。
“……奴婢听人说, 前脚梁公公命人把圣旨送到祁大人手上, 后脚他便命人将碟、籍、录、 图、谱上皇后娘娘的名字一齐消掉了。”
皇族谱谍规正严密, 延续前朝时的规矩, 以五种形式存在,但平日里大多只提起玉碟, 祁召南竟命霍济挨个将名字去了。
小太监暗暗抹了把汗,悄悄抬眼看皇帝, 果然皇帝脸色阴沉,似要发作……任谁也咽不下这夺妻之恨,更何况, 这是九五至尊的天子啊……
鸾殿之外, 有水车源源不断将清凉的流水送上屋脊, 又沿着檐角簌簌落下,宛若水帘,琳琅的水声清脆如冰, 清凉无比。
皇帝胸口却憋闷着无处发泄的怒火, 自从写下那道圣旨,他没有一刻不在后悔。
然后悔也没有用,谢家与庄王步步紧逼, 远比他想象中暗藏的势力更强, 成王败寇,他连皇位都岌岌可危,尽数系在祁家身上, 不得不舍弃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盼只盼,祁召南只是一时兴起,不甘心当年皇后执意入宫却没有留在他身边,只盼等他了了孟兰漪这桩心头旧事,替他好好解决谢家和庄王。
但心中惶惶不安,祁家当真只有祁召南向他故意泄露的那一点兵力和人手吗……古往今来,只有王朝气数已尽,才有权臣谋反上位,如今大晋国力强盛,李家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主,到他不过是第三世而已,祁家一向爱惜自己的名声和家风,若真有不臣之心,担得起后世的骂名和天下之人心吗?
西山行宫明明是避暑之地,殿中有冰鉴、铜扇,殿外流水潺潺,皇帝此刻却如同被掷进了火中,百般煎熬。
小内监禀奏完跪在地上,见皇帝一言不发,正满头冒汗不知去留,忽听得殿外廊下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是钟婕妤带着大皇子来请见。
皇帝抬眼,见到自己唯一的皇儿,面色才缓了几分。
原本因自己的身世而厌恶孩子,后来有了大皇子,毕竟是亲生骨肉,皇帝才慢慢转变了心态,自己幼年不幸,更要百倍千倍的在皇儿身上补偿回来。
见皇帝原本阴沉的脸色因逗大皇子而渐渐舒展开,钟婕妤眼波一转,慢慢提起自己今日来的意图。
“陛下,臣妾入宫多年,当日生产时,求过陛下恩典,想见一见家中兄嫂,如今这么久过去了,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皇帝略转过脸去,看了一眼钟婕妤。
他当初选中钟氏,正是因为她毫无家世背景,性子柔媚,虽一眼便看得出来她刻意逢迎讨好自己,但身为帝王,自然是享受这种讨好和做小伏低的。
“思念家人了,想他们入宫一见?”
钟婕妤抿唇轻笑,说是。
皇帝淡淡道,“那便择一个日子,交给尚仪局去办吧。”
钟婕妤得了允准,心思却仍是不在这上面,略顿了顿,微微蹙眉,柔声有些委屈道,“可是臣妾家中兄嫂不过是黔首白丁,入宫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话音未落,却见皇帝将大皇子交给了乳母,起身冷冷看着她,“钟氏,认清你的身份。”
“你存的什么心思,以为朕都不知?”皇帝冷笑,“是看着谢家这门外戚炙手可热,你也眼红了,想叫你们钟氏做下一个承恩公不成?”
钟婕妤顿时脸色煞白,忙跪下求饶,直说自己失言,请陛下息怒。
谢家昨日才在朝堂上不顾皇帝的威严将监察御史押入大牢,钟婕妤今日便触了皇帝的霉头。
皇帝借此结结实实发了一回火,将钟婕妤禁足,大皇子暂且养在陈淑妃身边。
小内监战战兢兢跟着皇帝走出了鸾殿,内心哀道,梁公公今日不在,什么倒霉事都让他遇上了。
夜幕低垂,皇帝负手站在廊下,小内监抬头看了眼圆月,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话没经脑子就说出了口,“陛下,今晚十五,不若去皇后娘娘的桐芦馆坐坐……”
本想讨个巧叫皇帝舒心,却一时间昏了头,忘了如今最令皇帝忌讳之事,话音未落,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下来。
皇帝闻言,却并未发作,恍惚间想起去岁中秋,自己在宴上喝醉了,梁庆觑他的脸色,也是这般自作主张,问他可要去看孟兰漪。
思及此,沉沉抬起眼来,借着月色,眺望向桐芦馆的方向……
桐芦馆的内殿帘帐之内,氤氲着沁着幽香的水雾,浴房的木桶中,如玉莹白的美人扶着宫女的手缓缓从水中走出来,如蝶的背脊上还沾着一片红艳的花瓣。
锦绣替她将如墨的长发挽起,拿帕子轻轻绞着,笑问道,“娘娘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沐浴,待会儿就要歇下了吗?”
孟兰漪闻言,淡垂着的眼睫轻轻眨动了两下,抬起眼帘,看向浴桶旁用来穿衣的铜镜。
镜中女子乌发雪肤,朱唇蛾眉,只着一层轻软的纱衣,姣好曼妙令人遐思的胴.体掩在其下,任由宫女们忙来忙去。
绮罗捧着寝衣走过来,叫众人皆退下。
自己重新走到皇后娘娘身后,替她将半干的青丝挽成了一个娇慵的发髻,忍不住担忧道,“娘娘……一定要这样做吗?”
镜中女子不回答,径自挑选着发簪,将一支牡丹样式的金簪捏在手指间,反复打量了几遍,抬眸看向镜中的自己,将那一支牡丹,慢慢簪到了发间。
而锦绣等人带着疑惑从内殿缓缓走出,却见平日里在殿前当值的宫人都已被素云打发了下去,正奇怪着,却见素云对着不远处的夜色里走来的玄衣男子行礼,唤了一声,“大人,娘娘在里面等您。”
锦绣闻言浑身一僵,大人?竟不是陛下吗?什么外男敢深夜闯进皇后娘娘的寝殿!
看清走入皇后娘娘寝殿的男子样貌之时,几个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娘娘今晚香汤沐浴,精心妆扮,但却心事重重的模样,等的竟不是天子,而是前朝那位位高权重的臣子!
怎么会如此荒唐大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私会皇后,还堂而皇之的当着众人的面,走进了皇后娘娘的寝殿……
祁召南在几个宫人惊愕的目光中,信步迈上玉阶,神情若素,疏离而又俊逸的眉眼平静如斯,仿佛今晚只是如常般回至家中,走进妻子的卧房。
而那位“爱妻”刚刚沐浴停当,青丝挽起,跪坐在榻前的案几边,玉指如青葱,缓缓拂过案几上的酒壶和瑶杯。
因微微侧对着内寝的屏风和帐幔,他拂帘走进时,入目便是那艳若桃李的侧颜,长睫被烛火映在眼下一抹淡淡的影,眨眼间,如翩跹的蝶翼。
听见有人拂帘而入,孟兰漪如梦初醒,抚在酒盏上的手微微一顿,也不抬头看去,握住酒壶,将端起的瑶杯中缓缓注满了清冽回甘的九霞觞。
来人径自在她身后坐下,微一用力,揽着纤细的腰肢,将人困在了怀中。
手掌绕过来,在她持杯的手背上摩挲了两下,低头轻啄了一下那一截雪白的玉颈,轻笑道,“娘娘还准备了酒?”
孟兰漪抬眼,用力捏着酒盏,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吐出一口气,浅浅回眸,对他抿唇笑了笑,“是,大人请用。”
祁召南定定看着她,鼻息间尽是她沐浴过后的袅袅香气,令腹中忍了许久的那团火烈烈烧灼起来。
然不等他接过来饮下,她却挣脱开他的手,微闭上眼睛,仰首,将手中的酒尽数饮尽了口中。
下一瞬,柔若无骨的素手搭上了他的肩,玉容酡红,似醉非醉,清冽的九霞觞含在美人口中,似都柔和了不少,未着胭脂却嫣红的唇慢慢覆上来,缓缓将酒哺入了他的口中,紧接着便离开了。
祁召南喉结滚动,眸色霎时间黯了下来,手掌滚烫,轻轻拭去了留在她唇边的酒渍。
“大人,酒的味道如何?”她一边问着,一边攀住了他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慢慢将手挪到玉带上。
祁召南启唇,声音微微沙哑,“醉人。”
说着垂眸看向美人身上松松系着的罗衣,衣襟上撒上了一片酒渍,洇湿了一小片,半透着冰肌玉骨。
她似是顺着自己的目光才看到那片酒污,低低地呀了一声,脸颊滚烫,在他的注视下,将那罗衣分开,抬手象征性拭了拭落在肌肤上的酒渍,暖融融的烛火的映衬下,愈发衬得雪岭莹白,越椒如胭。
祁召南陡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哑声道,“为什么不穿?”她却像有些委屈似的,婉声道,“芙蓉小衣,不是已经给叫大人拿去了吗?”
话音刚落,就被他掌住了腰,抱坐在了腿上,微凉带着酒香薄唇倾身吻了下去。
酒不醉人人自醉,孟兰漪忍着内心羞愤,想叫自己忽略一切,只想着是为了救出表哥……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表哥被陷害。
轻抱住他的脖颈,手指蹭过他的发,原本紧闭着眼睛,可越是闭上眼睛,越是忐忑不安,甫一睁开眼,却错愕发现对着另一面圆镜,只能看见自己绯红的面容和他的背影。
腰间的手掌终于放了开来,然而不等她回过神来,却又被分膝,慢慢落了下去。
刹那间手指绷紧,紧紧攥住了他的肩头的衣襟,手心不知是残存的酒渍,还是疼出的香汗。
而桐芦馆外,寂静无声,素云见绮罗哭丧着脸站在廊下,慢慢走过去,却得了绮罗愤恨一瞪,不等绮罗开口责骂于她,她伸手将大人叮嘱她交给娘娘的东西递给了绮罗。
绮罗皱眉,接过明黄的卷轴,“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