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漫而至, 整个西山行宫在夏夜的月色的笼罩下宁静而清凉。
丛丛青萝花木掩映,天穹之下,虫鸣蛙叫,邃然若身临深山涧谷, 湖面上的鸥鹭也不再飞来飞去, 只扑腾着翅膀, 低低从荷塘上掠过, 停在湖水深处舔舐着羽毛。
桐芦馆的花梨木四仙桌上,晚膳已然摆上来过了许久。
幼梧在外疯玩了一整日, 腹中饥饿,原本看着满桌的御膳佳肴食指大动, 筷子正悄悄探向绮罗姑姑不许她多食的一道酒蒸鸡,忽听得门外的走廊上一阵脚步声,坐在一旁原本一言不发的皇后娘娘忽抬起了头, 寂如寒夜的双眸终于迸发出几丝光亮, 满含希冀……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怔怔望过去。
然而见廊下走来的并不是素云,那双短暂闪动过的眸子霎时间又重新暗淡下去。
青葱玉指麻木地捏着调羹,漫无目的地搅动着面前的一碗碧涧羹, 瓷勺时不时碰到碗沿, 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低垂着眉眼坐在桌前的女子无半分要进食的意思,恍若未闻这叮泠的响声,目光不知落在了哪一处, 黛眉浅蹙, 忧思重重。
幼梧在一旁默默看了许久,咬了咬手中的筷子,只觉得自己有些太没良心了, 娘娘心情低落,一碗碧涧羹搅得热气都没了,自己竟只顾着大吃大喝,没能宽慰娘娘一句。
于是端过锦绣姑姑刚刚给自己送来的乳糖浇,小手捧着冰丝丝的瓷碗往娘娘面前推了推,“娘娘没胃口么,快尝尝幼梧最喜欢的乳糖浇,甜蜜蜜冰丝丝的,夏日里最是消暑,姑姑们每次只许幼梧吃一小碗,幼梧将这一碗都分给娘娘!”
孟兰漪闻言,终于眨动了一下眼睫,侧过脸去,看着幼梧笨拙而又诚挚的宽慰,一时间心中复杂无比。
表哥的安危,都系在她舅舅身上了。
可自从素云走后,直到现在,半日过去了,那人却毫无音讯。
她抬手摸了摸幼梧的脑袋,“好孩子,你吃吧。”
幼梧眨巴着眼睛,只觉得娘娘这副面容和表情,如同经雨的寒花,再经不起半分风雨,仿佛一碰就要碎了,她虽不知娘娘为了何事才这般憔悴,但心中却愈发不安。
正要挽住娘娘的手臂想抱住娘娘,娘娘要等的那个人,却终于姗姗来迟。
孟兰漪的心咚咚跳着,总觉得事情或许并不顺利,素云竟去了那么久才回来。
那人上次在琼华观,虽在言语上轻薄于她,可最终却只是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她身上并没有与皇帝欢.好过的痕迹,便重又放过了她。
只见素云孤身一人回来,眉目间紧凝着,过来请她走至里间,屏退了众人,慢慢摇了摇头。
“祁大人今日告假,未曾来行宫上朝,也未曾去官署,奴婢寻了许久,才在大人的私宅见到了他的手下副将霍济,大人请他代为转达,说……”素云抿了抿唇,担忧地抬眸望了一眼坐在榻边不安焦急的美丽女子。
“……说须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是娘娘当日在琼华观推拒过一次了,大人他……他说此事与他无关,他并不想插手。”
一颗心如坠冰窖。
孟兰漪眼眶酸涩,闭上了双眸,手指紧握着垂下来的帐幔,纤薄的双肩轻轻颤着。
她怎么会不懂……那日在琼华观,她求他不要对表哥下手,然彼时只是惧怕未发生之事,怕他因当日所见一时气急对表哥不利,因而所谓的求他,实则在心中撕扯着她的理智和廉耻心。
多么荒唐,身为皇后,竟要舍下一切,与臣子行令人不齿的背.德之事……来求他。
他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抗拒和僵硬,故而在唇快要覆上他的时,推开了她的亲近。
今日朝堂之事,他位高权重,怎会不知,又或者说……今日他竟告假未来上朝,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发生此事。
只等她如今她走投无路,终于要抛却最后一丝羞赧来求他时,故意不见她。
眼眶虽热热的有些酸涩,却未落下泪来,孟兰漪静静坐在榻边,沉思了良久,心中因临大难关头,意外的平静了下来。
他才不会因为上次之事轻易放手,如今所谓的不见,也只是好整以暇,看戏般等她心急如焚,不得不如他所说,拿出些诚意来。
诚意?
思及此,孟兰漪脸上一烫。什么诚意才能令他满意……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同自己耗,不然早在去年秋天上林苑遇袭那晚便强行要了她。
伤口刚刚愈合的玉指不安地抓着帐帘垂下的流苏,一圈圈绕着,似把她的心也紧紧裹住了。
他可以再三拒绝见她,可以消磨她的心神,但表哥等不了,狱中是何等境况,她早就听说过的。
蛇鼠横行,潮湿阴冷,又有谢家人恨不得表哥横死狱中……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垂首间,目光落到夏衫襦衣的襟口处。
令人羞愤欲死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还真是一点没变……当初那青涩蛮撞的初次,便紧衔着这处不放,那日在琼华观,在那朦胧的斜阳残影中,非得说不信,要亲自检查,不由分说困住了她的手,仔细检查了一遍雪山之上可否有落花残痕。
眼睫微颤,孟兰漪木木地想着,大概只有这份“诚意”才能令他满意吧,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双颊如火烧,手心不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一旁的素云轻叹了口气,她虽是祁召南的手下,却不知他眼下在同娘娘玩什么把戏,终是有些不忍,见娘娘今日泪眼朦胧,柔弱无助地伏在案上痛哭,如一朵娇花被摧,任谁见了都不得不心软共情。
于是悄声道,“娘娘,奴婢再去求见一次吧……”
说着,却见娘娘扶着床帐起身,拂开珠帘,一步步朝里间浴房旁放置衣物的金丝楠木柜子走去。
纤腰薄背,若风扶柳,走上前去打开柜子,无声寻找了一阵,将一件轻薄柔软的,绣着缠枝芙蓉的小衣握在了手里,慢慢垂下眼睑,望着手里的贴身小衣,手指轻轻颤抖。
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面色如绯,烧灼着双颊滚烫,将这件贴身小衣裹进了绸布中,伸手递给素云。
声音带颤如酥,似是羞不敢见人,“再去一趟……拿去,给他吧。”
***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溶溶月色冷似清霜,倒映在如铜镜般的湖面上。
湖边泊着一只小舟,木桨搭在岸边,另一端沉在水中,水底似有游鱼嬉戏,微微搅动着平静的水面,荡起丝丝涟漪。
夜色下一道隽拔英挺的身影负手而立,听见岸上轻而急促的脚步声,缓缓回首,一双漆黑的瞳眸含着淡不可查的笑意,看向来人。
孟兰漪咬唇,在他的注视下放缓了脚步,一步比一步沉重,直到走到他面前,冷浸浸的月光被他高大的身影遮蔽,浓重的暗色笼罩下来,她仰起脸,风鬟雾鬓,水眸含泪,“大人,我表哥他——”
“嘘,”一只微凉的手掌抚上她的玉颊,祁召南轻摇了摇头,幽沉的声音带了几分脉脉缱.绻的味道,低声道,“娘娘看今晚这月色,如此良辰美景,月下荷塘,先不要提什么旁人的事。”
他如蛊惑人心般,轻轻垂首,抵上她的额头,耳语道,“娘娘饱读诗书,是风雅之人,臣为讨娘娘欢心,特命人寻来这小舟,菱舟泛夜,当配得上娘娘的仙人之姿,娘娘喜不喜欢?”
他拨开她耳侧的青丝,“喜不喜欢?”
险些令人恍惚的语气,如有情人之间的私约。
孟兰漪心里焦急如焚,惦念着狱中之人,但此刻不得不向他低头,在那双迷惑人心的乌眸的注视下,缓缓点了点头。
祁召南微一挑眉,拉起她的手,“娘娘自愿的?”
她抿唇,“……自然。”
“是么,没在心里暗骂臣趁人之危,无耻小人?”
被戳中心事,孟兰漪微微一僵,羽睫扑闪着,原本的泪花被他反复地追问消磨了下去,长舒了一口气,“没……”
不等祁召南故意调笑,追问要他如何相信她的话,怀中女子忽然轻轻踮起了脚,濡湿柔软的樱唇在他被夜风拂过微微泛着凉意的唇上轻轻一碰。
淡香袭来,猝不及防,令他陡然一怔,久久没回过神来。
偷袭送香的女子却已面色绯红,迅速垂下眼睫,手指绞着袖口的云纱,慌乱道,“大人不是赏荷吗……还不走吗?”
心跳都乱了,问完这句话,却久未听到祁召南的回答,只他放在自己腰侧的一只手骤然收紧,攥得她有些疼。
孟兰漪下意识抬手撑在他身前推了推,面前的搂着她的男子才仿佛刚刚回过神来,眸色幽暗。
祁召南未料到她今日会如此主动,一时间心里不是滋味。本还想故意追问她几句,想看她面上露出为难又无奈的神情。
毕竟他为了今日,可是费了不少力气,怎能不顺着自己的心意,好好看她是如何在自己面前央求哀告。
她还当真是对她那个表哥愿意舍得出去一切,前几日还一副不情不愿,羞愤欲死的模样,如今知道那个陆靖安被押在大牢里,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心中一阵泛酸,但转念却又很是受用,看着怀中女子羞怯绯红的桃腮杏颊,一如梦中那般乖顺妩媚,勾唇暗暗笑了笑,牵着她解去了系在船头的系绳,扶她上船,一尾小舟游游荡荡,搅碎一池映月清霜,朝藕花深处驶去。
鹭鸟微惊,从湖面深处的荷花丛中振翅低飞,一时间水波荡漾,小舟有些不稳,孟兰漪抓着船壁,悄悄抬眼望去,见他丢下了木桨,轻瞥了她一眼,径自在离她稍远的地方拂衣坐下。
那样子,仿佛真的只是起了雅兴,要来泛舟月下观荷……
孟兰漪不安的略等了等,终是逃不过,知道他这般姿态,是摆明了要自己主动去小意温柔地求他,只好伸手折了一枝莲蓬,慢慢剥了,送到他唇边。
她似乎明白祁召南为何今晚一定要在外面见她了,空旷幽静的夜色下,独他二人……可是越空旷,越是令人心颤。
没了屋脊门窗的遮挡,若天上真的有神仙圣人,自己所要做的一切,且曝露在道道目光之下,令人羞不敢抬头。
“无事献殷勤,”朗目含笑,轻握住她的手指,他低头凑近那颗莲子,却忽然止住,眉心微蹙,“莲子不去莲心,是苦的。”
孟兰漪微怔,忙要剥去莲心,他却不松手,一张如玉的俊颜淡似无波,眸光却如鹰隼,肆无忌惮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唇上。
反应过来他的视线落在了何处,双颊滚烫,只好自己衔住了那颗莲子,纤纤玉指慢慢随着他的衣角上移,勾住了他的玉带,直起身来,螓首玉颈仰起,颤着羽睫,将那颗莲子慢慢贴向他的。
莲子味苦,香津却甘甜。
馥软温香的丁香主动滑过,一颗莲子最后也不知究竟吞入了谁的腹中。
孟兰漪伏在他膝上,如春水般的杏眸盈盈朦胧,泛着雾气,良久,心里思忖着,这下总够了吧……
犹豫着回握住他的手,小声道,“大人,前朝之事,想必大人比妾明白,承恩公府谢家嚣张跋扈,滥用私刑,欲威逼良臣忠骨,大人位高权重,亦与谢家为敌,想来也不愿看着他们嚣张得势。妾的表哥尚在狱中,妾走投无路,唯有大人是妾的依靠。”
说着抬起一张眼尾泛红的玉容来,祈求般看着他,“求您……救救他。”
胸腔中如一团火般的躁意陡然散去,祁召南垂眸,冷眼看着伏在他膝上的这位艳冠后宫的女郎,漫不经心道,“皇后娘娘,臣凭什么要救一个不相关的人。”
孟兰漪泪盈于睫,“他是……是妾的表兄,对妾有恩,妾亦对他有愧。若大人肯施以援手……妾愿侍奉大人。”
“只是有恩?”漠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咬了咬唇,知他最厌烦自己与表哥青梅竹马相恋过的往事,顿了顿,颤声道,“前缘已尽,只是恩情未报。”
忽听他轻嗤一声,手掌捧住她的脸颊,沉声道,“那我呢?我说过的,一次,不够。”
孟兰漪耳畔嗡嗡作响,他这般反复对自己说一次不够,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上次他说的,问自己愿不愿放弃皇后之位……
听自己平静而又无力道,“但凭大人吩咐……”
他闻言,眸光骤冷,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道,“求人得有求人的姿态,娘娘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