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艳魄 > 晋江文学城首发
    祁召南立于她身前, 微微俯身,一只手撑在她身侧的桌上,入目是她低垂着螓首,蛾眉紧皱, 面色如纸, 不知是不是满心装着她那个姓陆的表哥, 是不是在心里默默思忖, 自己这个恶人,要如何迁怒于他……


    是又怎样?


    须臾停顿之后, 她缓缓仰起脸来,杏眸中期冀盈盈, 半是哀求,半是自我安慰般喃喃道,“你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对么?你是祁家人, 老国公的风骨和胸怀……就连蜀人都知晓, 传为美谈, 我表哥他如今只是一介小小的监察御史,无权无职,死里逃生才有今日之性命, 一切起因都是我的错——”


    “说够了没有?”他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 打断了她的话,似是很不悦的语气。


    孟兰漪顿时哑声,心咚咚地跳, 他原先所说的总有一天, 她会来求他,明明当时他还不知道表哥就是御史台的沈绥,也并不知表哥还活着, 可这句话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如今都要应验了。


    “孟兰漪,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祁召南缓缓起身,目光从她面上移开,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来,未再给她半个眼神。


    他就是对她太心软,次次饶了她,叫她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善人,愿意听她从这张小嘴里喋喋不休将错处揽到自己身上,一口一个表哥的替别的男人说话。


    孟兰漪攥紧了披在肩上单薄的披风衣边,微微一用力,指.尖的痛楚袭来,心头漫出一股宿命般的无力感,她低声道,“你想要我怎样求你?”


    那人拨弄着桌上那朵被他丢开的牡丹,捻起花枝,一片片将带着深色折痕的花瓣揪下来,凉声道,“那要看你的诚意。”


    不等她说话,祁召南冷哧道,“为了他,值得吗?纵使你与他青梅竹马,这么多年过去,你如今是皇后,他是小小御史,你以为还能与他再续什么前缘,我不对他动手,可不代表皇帝不想杀他——”


    说着眸光微微一黯,“你欠他什么,要这么费尽心思,一次又一次求到我面前……当年求我替你杀了那蜀臣是为了他,如今又要求我放过他,孟兰漪,你有没有想过,这桩桩件件,论起来,你欠我的更多。”


    她欠表哥什么……他还需要这般质问她吗?


    心有如被重新撕开了一个裂口,冰冷的雨水浇灌进来,她艰难道:“姑父姑母两条人命,皆因我而逝去,这般罪孽……还需问我欠表哥什么吗?”


    一侧端坐着男子闻言只意味不明的弯了弯唇畔,侧首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这一眼似是令她下定了决心,缓缓起身,肩上所披的轻薄飘垂的烟粉色披风长至脚踝,如山间刚刚凋谢不久的簇簇桃云,翩跹如蝶,坠在他腿边。


    “罪孽?”他垂首看着婉婉倚在他膝边的女子,重复了一遍她所说的话。


    眉头深锁,抬手抚着她的脸庞,“你告诉我什么是罪孽?是你负了他?还是你下令杀了他父母?”


    不等朱唇吐露话语,他伸出手指按在她唇边,“都不是……照你所言,重来一次,你便打算从了蜀后主,不做挣扎?”


    孟兰漪闻言微怔,是这样吗……重来一次,她会从一开始便认命吗?


    心底无数次有个声音告诉自己,错的不是她,是昏君佞臣,是世事无常,但六年了,她还是迈不过那个坎,一遍遍告诉自己,自己才是那个罪人……表哥恨她是应该的,是她欠了他两条人命。


    “你不会的,”他替她回答,“孟兰漪,谁都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谁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何事,你如今对陆靖安究竟是旧情难忘,还是自困自囚?”


    他缓缓松开手指,垂眸,看她面上百般纠结痛苦,心中冷冷一笑,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是把自己困在无尽的愧疚中,要替她那个表哥求饶?


    果然下一瞬,一只萦着淡淡药香的柔荑轻颤着,握住了他的袖口。


    不曾亲身经历,怎么会有人明白这份痛苦,或许祁召南说的有道理,但身在其中,只要不是木石心肠之人,就不会走出这份愧疚。


    她仰首,将脸颊贴到他掌心,低低道,“求你……”


    掌心细腻柔软的触感令他彻底没了那最后一点善心,他给过她机会的,是她执迷不悟,那就不能怪他了。


    祁召南捏着她下巴,令她不得不绷直了脊背,“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到?”


    她默了默,“什么都可以……”


    “皇后之位也可以?”


    她一怔,皇后之位岂是他说了算的,虽不解,但仍是点了点头。


    “好,好啊,”他黑眸幽深,“当真是什么都可以。”


    当初撇开他,对他始乱终弃费尽心思得到的皇后之位,如今为了陆靖安,转头就可以放弃掉。


    滔天的怒火从心头涌起,他就不该对她心软那么多次,当初也不该为了那点可笑的傲气放过她,送她入宫。


    早该将她脱身带走,囚起来,叫她知道招惹了他是什么后果。


    骗身骗心还想一笔勾销,她做梦。


    孟兰漪心头一颤,望着他眸底如潮水的欲.色暗涌,酸楚霎时间在心底漫开。


    这也是她欠他的吗……终是躲不过了。


    祁召南捏住她下巴的手陡然松开,就这么居高临下看着她,在她身上肆无忌惮的打量。


    “不是求我吗?”嗓音微哑,声音却放低,有如有情人之间温柔缱.绻的呢.喃。


    孟兰漪僵直着身子,呼吸已经乱了,下意识想要抓住些什么,手指的伤口却让她在理智清醒和顺从间挣扎徘徊。


    最后一丝理智在脑中正天神交战着,余光里却瞥见他直勾勾的目光仍然紧盯着自己,大有不罢休的意味。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她今晚必须要回宫。


    “很为难?”他冷声道,伸手替她将鬓边的一缕发丝掖在了耳后,微微俯身,看着她羞窘的模样笑道,“是不记得自己当初如何主动的了吗?”


    孟兰漪羽睫一颤,玉容之上已然羞红满面,轻轻抬眼,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比当年略带青涩的眉眼更俊朗深邃的面容,羞如绮.梦般的记忆无端闯进了脑海中,令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可他却不依不饶,“忘了……”手指挑开披风的系带,意有所指的在她肩头薄软的丝衣上点了点,“还要我教你?”


    在他下一步要探手过来时,孟兰漪终于睁开了眼,拉住了他的袖口,“非要在今日吗……等会儿宫中便会派人来接我回宫……”


    她忍着羞意,声若蚊蝇,“下一次——”


    “一次?”祁召南挑眉,“一次怎够?”


    她惶然,浑身轻颤,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在皇帝面前捅破这层窗纸,那样子,别说求情保住表哥,连她自己下场如何都是未知。


    “是你自己说的,什么都可以,怎么,反悔了?”


    “不,不是……”她慢慢松开了他的袖口,本有着盈盈光亮的一双美眸却随着手中的动作一点点消沉下去,全然没有当初主动诱他时那般娇.媚的风情。


    樱色的唇瓣也渐渐失去了血色,秾艳的玉容如雪般清冷,她迟疑了片刻,像是被人在背后抵着剑一般,僵硬的伸臂环住他的肩头,慢慢倾身过来。


    如烟似雾的袅袅兰香扑面而来,只差一点,就能如愿尝到那馥郁柔软的唇。


    祁召南却面色一冷,在她僵着玉颈抬头覆过来时,猝然拿开了她的手,躲开了她被迫的亲吻,直起身坐正。


    孟兰漪一愣,险些要跳出来的心像是被丢进了冰水里,无措又惊慌。


    却听他冷笑道,“你平日里对着李玄同,也是这般不情愿?”


    都这个时候了,他又扯上皇帝做什么,是在提醒她如今有多不堪吗?耻意越来越浓重,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多想冷冷讽刺回去,皇帝再令人不齿,也是她如今名义上的丈夫,不像他……他们现在算什么。


    但她不能……


    祁召南看着她闪动的眸光,倔强着不肯掉下泪来,心中不快,这么爱哭的一个人,这会儿不肯如他所愿主动献身也就罢了,连眼泪都不肯落了吗……是故意要跟他拧着来么?


    一边要求他,一边又惺惺作态不肯从,她还想怎样?以为他还能再放过她不成。


    如此想着,目光落到她被雨洇湿却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里衣上,雀鸟衔枝的纹样,绣在淡如山岚的浅绯色衣摆处,绵软的一层丝衣之下是何等风光,他有太久不曾赏过了。


    孟兰漪正气郁,又不敢同他反抗,余光里忽见他笑了笑,抬起眼帘,那薄唇轻启,淡淡吐出两个字来,“脱了。”


    “……什么?”她未反应过来,睁大了一双杏眸,颤声问道。


    那笑意一晃而过,陡然冷冽下来,如冰棱坠地,“要我重复第二遍,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止息住的风雨散去,半落的残阳从厚重的云翳里探出光影来,橘红的霞光一点点拂开天际的暮色,暗下去的天光重新亮了几分,薄薄一层素白的窗纱探进一束润润的夕照。


    光线愈明亮,她此刻的羞窘便愈发无处躲藏。


    他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的衣摆,抬眸,见她僵在原处,已然跌坐在了地砖上,遂抬了抬下巴,朝那半透的绢纱所制的松竹纹屏风道,“去里边,把里衣换了。”


    不等她松一口气,慢慢起身拿起绮罗放到一旁的干净里衣,一转身,见那屏风本就半遮半掩,如今又有窗边的一道霞光照了进来,影影绰绰,一想到接下来的事情,愈发令人脸色涨红。


    可没得商量了,他步步紧逼,若是再不顺着他的心意,连这屏风都没有了。


    明明是春末夏初,大雨已歇,朦朦的夕阳光影落在如雪的肌肤上,却彻骨寒凉。


    孟兰漪颤着手,背对着那扇屏风,飞快换下那微湿的一身里衣,双颊滚烫,强忍着羞意,系好了侧边最后一根细带。


    然下一瞬,沉沉的脚步声便从耳畔响起,绕过屏风,朝她走来。


    祁召南冷眼看着那朦胧窈窕的背影轻颤着换衣,目光从那曼妙的娇躯上流连而过,心中冷笑,起身走到她身旁,勾起了她的下颌。


    “让我检查检查,娘娘有没有把话听进去。”


    她茫然了一刹那,忽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轻轻捂住了襟口,“你宫中眼线何其多,不说素云就在我身边盯着,去尚仪局翻一翻彤史也能知道,何必又来折辱我?”


    “折辱?”


    祁召南望着她,沉吟片刻,忽地一笑。


    不够……这样让她求他,不够。


    他本来就没曾想要了陆靖安的性命,若这样逼她求他,岂不是平白无故给自己揽了一份罪责。


    他从来没有欠她什么,错的是她负了他的心。


    他和她之间,错的人是她。


    他要孟兰漪心甘情愿,敛起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要她认清楚,求他,究竟该怎么求。


    窗外夕照如血,大雨后的晚风带着丝丝温凉的潮意,此时的福宁殿中,皇帝紧攥着拳,另一只手翻着桌上的文书折子,蓦然一顿,深深叹了口气。


    “梁庆,朕是不是个无能的皇帝?”


    梁庆沉默不语,担忧地看向年轻而倦意浓浓的大晋天子,见他紧皱眉头,盯着桌面上明黄的空白绢卷和玉玺,语气低沉而沙哑,一下子仿佛老去了十岁,再不复往日里的年轻英俊。


    一道残阳如血,落到案头,皇帝忽撇开了折子,站起身来,手捉一支御笔,反复在砚台里饱蘸浓墨,一下又一下,似艰难的在心中做着决定,终于,在案头那抹残阳逐渐消逝后,在早已准备好的圣旨卷轴上,沉沉落下一笔。


    落笔间,声音苍凉,自嘲般笑道,“养虎为患……朕被蒙蔽了双眼那么多年,辜负了父皇的一片苦心,他祁家狼子野心,竟能暗地里隐忍二十多年……”


    皇帝胸口起伏,咬牙写完了圣旨,抬手盖上了天子之玺印,整个人如同木石塑像般顿在书案前,良久,抬起头来,骤然将圣旨掷在地上,怒道:“拿去!”


    ……


    大晋永徽十二年夏初,天子移驾京郊避暑,携妃嫔、王公内眷数百人,临驾西山行宫。


    而在数日后的午间,一道震惊前朝的消息被悄悄传递进了皇后娘娘静养所居的桐芦馆。


    ——御史台七品监察御史沈绥上书弹劾,奏请陛下彻查承恩公府谢氏逆律七大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