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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今日为何来道观……是因为……是因为姑母他们的祭日到了吗?”


    母亲, 父亲……沈绥听到她颤声提起故去的父母,内心翻涌着浪涛有如被层层的积雪压覆,点水成冰。


    他知道这并不全然是她的错,刽子手不是她, 发出命令之人不是她, 偏偏一切的起因皆是她。


    即便她如今是自由身, 他们两人之间曾经的白首之约、海誓山盟, 都不能作数了。


    玉笛的两端,就这么静静地被握着两个人的手中, 几寸的距离,是永远不能再十指紧扣的鸿沟。


    良久,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漠的像个不通情理的恶人。


    “是又如何,故去之事, 何必再挂怀, 娘娘不如当作忘了, 对你我都好。”


    孟兰漪闻言,握住玉笛的手微微一松,灭门之祸, 她罪孽深重, 是永远无法弥补之伤痛,过去六年里,她没有一刻不活在愧疚之下, 表哥眼下冷言相待, 自然是情理之中。


    但至今时今日,她才恍然惊醒,自己这般执着要与表哥相认, 有什么意义……他恨她,是应当的,他不恨她,也不会再有什么旁的结果。


    难道这辈子就要当作陌生人,像他所说的,都忘了,才是对他好?


    沈绥察觉到她似乎是愣住了,脸色苍白,骤然失去了血色,挂在睫梢的一颗晶莹的泪珠,无助的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他多想替她抚去那一滴泪,就像从前一样。


    第一次遇到表妹,是陪母亲去迁官回阆州的舅舅家做客。


    六七岁的小女孩,蜷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小声啜泣,他疑惑地走过去,好心问她,“你是那个院子里的,怎么躲在这里哭。”


    他把她当成了采买来的小婢女,但是下一刻,小女孩怯怯地抬起头来,一双含着泪光的乌眸,比他在母亲那里见过的任何一颗宝石都要晶莹明亮。


    他才觉得有些眼熟,玉雪玲珑的小女孩,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裳,今早在正厅看见过的,遥遥一面,母亲叹道,那是舅舅原配夫人留下的女儿,为继室不喜,总被责骂苛待。


    小女孩有些怕他,爬起来掉头就要跑,他急忙追上去,蹲下身来,拿着贴身的帕子,将她脸上的泪痕轻柔地拭去。


    “你别怕,我是你姑母家的表兄,大名陆靖安,”他对她笑笑,“小表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被他拦住,垂着眼睛不说话,过了良久,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脸上明朗的笑容未消半分,才拧着细细的手指,小声道,“孟兰漪……”


    “兰漪……”他想了想了,指着不远处的一株还未完全绽开的玉兰花树,笑问道,“是这个兰漪吗?”


    彼时她不懂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含义,父亲继母忙着追生儿子,才没空管她识不识字,红着脸嗫嚅道,“不知道……”


    他也才意识到,自己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说什么诗词典故有些不妥,察觉到了她的窘迫,捏了捏她的小手,轻声道,“你有小名吗,小名叫什么?”


    小女孩眼睛亮了亮,似乎想起了什么,旋即情绪又低落下来,“阿娘叫我杳杳,我没阿娘了,没有小名了……”


    “杳杳!”他拉着她的手,跑去跟母亲说,他喜欢这个小表妹,妹妹在这里总受欺负,他要把妹妹带回家去照顾。


    “以后,表哥叫你杳杳,杳杳有人疼!”


    ……


    孟兰漪深吸了口气,“姑母的牌位在这观中吗,可否允许我去给姑母上柱香……”


    沈绥闭了闭目,睁眼,不再看她,望着雨幕道:“你如今身为皇后,这种惹眼之事还是不要做为好。”


    说罢心下一横,将手中的玉笛推到她手心里,“这一曲奏罢,权当个了结,这玉笛我不能收,你拿回去吧。”


    他每说一句,孟兰漪的心便痛一分,她不想收回这玉笛,他这样子,像极了就此要与她一刀两断,再无往来。


    下意识推拒,本就没握紧的手心一抖,没料到他已经松开了手,泠泠清脆的一声,青玉做的玉笛,瞬间掉落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沈绥的手微微一僵,显然也没有意料到,看着一地残痕,又看了看孟兰漪错愕的神色,攥紧了拳。


    呼吸一滞,强忍着向她解释的冲动,在她失望而又凄怆的目光里,拾起一边的竹伞,大步踏进了雨中。


    不能回头,回头是害了她。


    自己的性命还悬着,自己的前路亦是未知数,不要再让她留有念想,不要让她为自己挂念了。


    沈绥眉头紧锁,袖中的一只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一步步走出凉亭,绕过断垣,猛地一抬头,却看见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眸光凛冽,负手立在小路上。


    他脚步沉重,慢慢走上前去,躬身行礼,“祁大人。”


    男子淡淡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勾起,“沈御史。”


    “今日好雅兴,雨中吹笛。”


    沈绥头冒冷汗,不知他已站在这里多久了,是否将表妹和自己在亭中的举止看了去,本就惴惴担忧表妹的心,如同被放置到了悬崖边。


    “微臣……”


    刚刚开口,却被祁召南打断,他似乎是才看清亭中女子的样貌,略有些惊讶似的,抬了抬伞面,“连皇后娘娘都被沈御史的笛声引来了,看来沈御史这首曲子,情真意切,当真是令人动容。”


    沈绥拢在袖中的手猝然放松开来,悄悄松了口气,“大人谬赞……天色不早了,微臣先行告退。”


    微微垂首,对面之人却没有应声,余光里烟色的雨丝扑簌落下,随着斜风,不断打落在对面男子的衣袍上。


    一到沉沉的目光落到他头顶,正当沈绥以为他还要说什么时,男子只是轻飘飘地道了一句,“去吧。”


    他莫名觉得这位顶头上司的目光中隐隐含着什么别的意味,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思虑重重,撑伞从雨中离开。


    祁召南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雨声中,才抬眼看向亭中蹲在地上的女子,猝然加快了脚步,阴沉着脸色,朝她走去。


    玉笛跌在地上碎裂开来,碎片四溅,孟兰漪怔怔蹲下身来,手指微颤,一片片拾起,碎裂的玉片尖利,她却像是察觉不到痛意般,执着地,将那细小的碎片也一一拾起。


    指.尖被划出一个口子,殷红的血丝染透了碧玉。


    正要继续捡剩下的几片,手腕忽然被一只大掌攥住,将她的手抬起。


    宽大轻薄的春衫滑落至手肘,莹白细腻的一截藕臂曝露在眼前,祁召南盯着她手指上的血痕,目光缓缓移到了她苍白的面孔上。


    “你对他心心念念,他便是这般对你?”


    孟兰漪抬起眼帘,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后,霎时间重归于平静,眸光如一潭死水。


    他知道了,沈绥就是陆靖安……


    祁召南握着她的手腕,也蹲下身来,冷冷看了一眼地上沾着她手指血痕的碎玉。


    “孟兰漪,你……”


    他本想再说句什么,却只是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之后就止住了口。


    天边沉沉几声闷雷,哑声过后,一道电闪划破了天际。


    狂风卷着亭边的草木,发出哗哗的声响。


    祁召南凝眉,看着她不做反抗,似乎失去了生机般呆呆地两眼无神的模样,胸口的怒火和妒意,也哑然被浇灭。


    将她手里的那把碎片抛在地上,伸手一把将人横抱起,朝亭外走去。


    ……


    天色暗淡下来,大雨渐歇,祁召南换了衣服重新走进她的房间时,绮罗正在给她上药。


    见她被雨打湿的外裳已经褪去,里衣还没来得及更换,只披着一件宽大的披风,螓首低垂,定定地看着绮罗给她的手涂抹药膏。


    绮罗听见脚步声,紧张地迅速给娘娘上好药,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男子。


    “娘娘……”


    “绮罗,你先下去吧。”孟兰漪回过神来,低声吩咐道。


    方才在亭中,她明显察觉到表哥并不是故意摔碎了玉笛,他总是欲言又止,像是有事情瞒着她一样。


    当年的变故谁都预料不到,表哥一时想不开,不想原谅她,她早就想到了的。


    只是一时被那碎掉了玉笛扰乱了心绪,有些想不开似的,非要一片片拾起来。


    思及此,抬起眼帘,望向站在门边的男子。


    孟兰漪从未想过,他与皇帝同时在自己面前出现也就算了,今日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


    果然那人见她看了过来,眸光如寒潭,踏着昏黄的烛火,走到了她面前。


    孟兰漪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心中打鼓,他之前只是看到了那诗卷上的折痕,就气恼如斯,上次在文林阁旁的御柳边,她还以为祁召南并没有看清她在同谁说话……而如今看来,他怕是早就知道了。


    “怕什么?”祁召南冷笑,“怕我对你那心心念念的表哥做些什么?”


    她闻言猛地抬起了头,四目相对,看清了他目中的嘲讽。


    他若想对表哥下手,还需等到今日吗……


    正心虚地垂下了眼睫,不知要说什么,忽见余光里的光影微微晃动,鼻息间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开来。


    微凉的手指抚过她被雨沾湿的云鬓。


    祁召南皱了皱眉,将手里原本打算替她簪到发间的霞色牡丹掷到了一旁。


    原本因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而软下去的心被忆起今日的亲眼所见而重新点燃了怒火和妒意。


    她便这样喜欢那个陆靖安,若不是那玉笛突然摔碎,她是不是都要握住那人的手了。


    久别重逢,大雨天的也要重燃什么旧情?


    她想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