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艳魄 > 晋江文学城首发
    暮春已尽, 初夏悄至,皇帝立在凤阳殿的窗前,望着阴霾沉沉的天色,手搭在窗棂边, 手指漫无目的地敲击着, 一下又一下, 直到赤红色的殿门被宫人们推开, 灰蒙蒙的暮色中先是由宫人挑着两盏宫灯,橘红的光影倾泻一地, 一直铺陈到素白的裙角上。


    眸光像是被着荧荧的烛火烫到了似的,视线漫漫随着光影上移, 半暗的天色下,宛若仙子娇娥误闯凡间,一张容色艳若桃李的脸, 眉眼却如清霜……皇帝恍惚着, 几年了, 五年……不,第六年了。


    她入宫的第六年了。


    六年前,也是这张脸, 彼时她眉眼间的清霜冷意还未这么浓烈, 第一眼,抬头盈盈看向自己时,似有道不清怯怜楚楚, 小声唤着“陛下”。


    他从未有过那么强烈的怜惜之情, 放到任何人身上,都不曾有过……


    听闻她的身世遭遇,皇帝有那么一瞬间觉得, 他就是来拯救她的,他是皇帝,是君王,是九五之尊,宠爱一个小小的亡国降俘,叫她红颜祸水的名号改换成帝王的宠妃……


    她说她非完璧,皇帝觉得不要紧的,此等美人嘛,以前如何不要紧,以后都是他的,只属于他的贵妃娘娘。


    后宫之中,多少出身世家的女子,连同他那个被先帝指婚匆匆娶过门的发妻,都不是他想要的,只有这个从蜀地来的孟兰漪,可怜的身世,娇美的容貌,无一不对他的胃口,只有在她面前,皇帝才觉得自己有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和怜惜。


    最初的确是这样的,宠和爱是分开而论的,那现在呢……


    想起那人不断地威施逼迫,皇帝如鲠在喉,默默看着孟兰漪走进凤阳殿中,向他行礼。


    “陛下,公主呢?医官可来瞧过了?”


    孟兰漪来的路上,便猜测到了今晚丹阳公主为何要哭闹着割腕,算起来再有几日,便是公主出降的日子。


    丹阳执拗,一腔小女儿情态,自然是不愿意轻易妥协。


    思及此,孟兰漪转头朝丹阳的寝殿看去,只见宫女忙忙碌碌端着东西进出,寝殿内静悄悄的,在阴沉下来的天气里格外压抑。


    只听皇帝声淡无波道,“你去劝劝她,朕先回福宁殿了。”


    孟兰漪怔忪片刻,自然不知道皇帝这些日子内心的挣扎和纠结,只以为他还在同自己冷战,拉不下面子和好,点了点头,去内殿看望丹阳。


    宫女刚刚给丹阳缠好伤口,白绢纱布在手腕上裹了厚厚一层。


    孟兰漪在她身边坐下来,手指刚刚触到那一截裹着纱布的手腕,躺在榻上紧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的丹阳忽然睁开眼睛,抽回手去。


    丹阳冷冷看了一眼殿中众人,“你们都退下。”


    还在收拾药箱的宫女愣了一下,见公主一脸冷色,旋即匆匆告退。


    孟兰漪有些诧异,目光落在丹阳面上,只觉得过了这几个月没怎么见她,丹阳似乎一下子从那个不知愁的少女变得有些幽沉复杂。


    “皇嫂,”丹阳唤了她一声,猝然停住,像是想起些什么,自嘲般笑了笑,“不……叫你皇嫂可真是怪,你明明是我皇兄的皇后……”


    像是话里有话般,孟兰漪闻言眉头紧锁,只当她是受婚事打击,一时性情大变,心中痛苦才使然,终是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那就不必把我当做皇嫂,你我都一样……都只不过是这世道下一个普通女子,”见丹阳目中含着泪光,垂首抿着唇,孟兰漪温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比起自己的生命,嫁人不顺心又算得了什么,人总归是要往前看,好端端的,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丹阳忆起那日在花园中所见,自己暗暗思慕多年的表哥,那个断然拒绝自己,说有心仪之人的表哥,竟罔顾君臣之分,罔顾人伦,光天化日之下,紧紧拉着皇嫂的手,揽着她的腰,状似亲密,在山洞中卿卿我我的耳语……


    那一幕的冲击,对丹阳来说,简直是五雷轰顶……不说是竟然会亲眼看见表哥对旁的女子如此亲密,那女子,是她皇兄最宠爱的贵妃,他的皇后,自己唤了这么久的皇嫂。


    表哥他怎么敢!怎么敢觊觎皇帝的女人。


    纵使已经消化了那么多日,丹阳依旧无法神色如常的面对孟兰漪,看见这张秾艳的面庞,始终忘不了她是如何被表哥捧住了脸颊,贴面低语,好一对……不知廉耻的野鸳鸯!


    胸口不断翻涌着情绪几乎要把丹阳的心绞碎,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替皇兄震怒还是自己在嫉妒……


    不,有什么好替皇兄震怒的,皇兄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拿她当作对付母后的筏子而已。


    那是自己在嫉妒吗……有什么好嫉妒的,表哥早就说过不喜欢她,另有心仪之人,原来心仪之人,竟是孟兰漪么……


    她都放下了的,不去想那段枯萎了的单相思,眼下她唯一所求,就是让自己摆脱母后和谢家的摆布,她只是想为自己的人生做一回主。


    “你说的对,不要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丹阳喃喃道,“可是叫我嫁人,远比杀了我更让人难受。”


    她眸光一凛,“皇嫂,你我不同,你出身微寒,却无奈生了这幅惹眼的好样貌,嫁给我皇兄才能保住后半生的安稳,可我是公主,不嫁人,活得更自在。”


    孟兰漪轻笑了笑,“你说的对。”


    丹阳面上忽浮起一阵哀求之色,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我求你帮帮我,最近皇兄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与舅舅为敌,再不管我到底嫁给谁了,没有人能帮我了,只有你——”


    “只要你帮我劝劝皇兄,替我解除这门婚事,我自愿入道观修行,替母后和弟弟向他赎罪……”


    孟兰漪凝眉,与她对视良久,总觉得她今日的请求,隐隐含着威胁的味道。


    果然,丹阳见她蹙眉,缓缓道,“你一定会帮我的,不光是你心善心软,你也一定不想让皇兄知道你和表哥如何私下苟且之事吧……”


    ***


    京郊的北山之上,有座琼华观,香火远不如其他几座道观兴盛。


    大雨已哗哗连下了几日,迁移西山行宫之事要等大雨停后再动驾,但丹阳解除婚约之事,孟兰漪到底是替她去同皇帝求过了。


    并不全然因为她窥见过自己和祁召南私下见面之事作为要挟,而是丹阳那番话,都是可怜人,为什么不帮她一把呢……


    原以为丹阳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婚约解除,她便央求皇帝去道馆住一段日子,一是为了躲着太后,二来,她心灰意冷,自己也想静静。


    孟兰漪亲送她出宫上山,目送她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奉的的宫女,撑着纸伞,在滂沱大雨中一步步迈上石阶,头也不回的朝观中走去。


    有女冠子来请皇后娘娘去观中小憩,等雨势减弱再下山。


    孟兰漪想了想,此时下山的确有些不便,便随着女冠进了琼华观,去观中上了一炷香,在供奉着三清四御神像的殿中无声祭拜。


    锦绣好奇,悄悄问绮罗,“娘娘是替何人上香?”


    绮罗默了默,看着那道纤瘦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是娘娘故去的亲人吧。”


    转眼又是一年光景,是娘娘入京的第六年了。


    六年前,娘娘家被蜀后主灭门,这么多年总抱着姑母一家能够躲过灭门之祸的希望,但那日沈御史所言,父母都已经亡故,对娘娘又是那般无情生冷的态度,想必娘娘的姑母一家也是因那场祸事而亡。


    大雨滂沱如注,观中古朴清幽,幽森葱郁的山间遍植草木,暗淡的天光下泛着浓绿的颜色,连带着通往供贵人休憩的小院石子路上都森然幽邃。


    看出娘娘心情低落,绮罗遣散了宫人们,陪娘娘在窗边独坐。


    正欲劝慰娘娘几句,忽见娘娘骤然抬起了眼帘,眸光一亮,微微闪动着,仰起脸来,似对着窗外哗啦啦的大雨凝神静听,顿了顿,有些激动地抓住了绮罗的袖子。


    “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吹笛?”


    吹笛?


    绮罗竖起耳朵,也仔细听了几瞬,有些茫然,正想说“奴婢没听到”,娘娘却已经笑着站了起来,拿起门边还在滴水的纸伞,像是全然忘了旁边还有她这个人,不管不顾朝着院外笛声的方向奔去。


    绮罗愣住,忙追了上去。


    她有些诧异,几乎从未在娘娘脸上看到过这般娇俏的笑容,带着几分欢欣,像是被下蛊了一般,哪有什么笛声,窗外只有无尽的大雨。


    然而等她追上皇后娘娘的脚步,见她旖丽的裙摆上早已被雨水打湿,淡青色的伞面被濛濛的雨丝虚隐,窈窕的身影停在了院后的一处矮破断垣旁。


    绮罗正奇怪,娘娘怎么停下了,耳畔却也清晰的听到了那所谓的笛声。


    就在那断垣不远处的凉亭中,灰颓的大雨中,立着一个白色衣袍的年轻男子,清癯挺拔的背影面朝山中的树丛。


    长指轻轻跃动,在吹奏一首《鹧鸪曲》。


    小山眉,香腮雪,本是温飞卿的一首艳词,却在曲中诉尽绵绵不尽的小儿女之情。


    绮罗哪能不明白,原来是沈御史,这么巧,他今日也来了琼华观。


    孟兰漪定定地看着亭中之人,听他把一首曲子奏完,才一手撑伞,一手提着裙角,脚步沉沉地朝他走去。


    亭中之人未料到会遇到她,她身为皇后,本应在宫中,怎么会来琼华观。


    沈绥一时觉得手中的玉笛烫手,看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玉容之上早已是泪水满面,听她哽咽道,“表哥,时至今日,你还不承认自己是陆靖安吗?”


    本想后退一步的脚步如灌了铅,再也冷不下心肠挪动半寸。


    孟兰漪伸手握住了玉笛,声音带颤,“你今日为何来道观……是因为,”她有些不敢说出口,“是因为姑母他们的祭日到了么……”


    沈绥不敢看她的眼睛,尽力克制着自己呼吸,目光只落在她握住玉笛的那只纤纤素手上。


    亡父亡母的忌日其实是在一个多月前,但这么多年来,他隐姓埋名,换了身份,为了不露出端倪,竟连父母的忌日也要延后一个月才敢来祭拜。


    前几日,他从文林阁中出来,便遇到了她身边的女官,悄悄塞给他这只玉笛,匆匆离去。


    他岂能不知她的心意。


    她从来没有放下过他,他亦是。


    但似乎不能够了,除了身份之天堑,父母被杀之痛,如今他即将要做的事情冒着巨大的风险,性命难保……连相认都是一种奢侈。


    他不想叫她再难过一次了,不如就做个恶人,永不与她相认为好。


    心中所想终比不过现实之艰难,不忍心就这样把玉笛交还给她,才于今日上山祭拜时,望着这茫茫雨幕,独自在观中吹奏了一曲……她曾经最喜欢的曲子。


    ……


    绮罗在雨中默默看着,低低叹了一声,回过神来,正打算折身回去,去园子门口守着,一回首,看清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后,脑中嗡地一声,手脚僵麻在原地。


    大雨中在她身后同样默默看着亭中人诉情的男子微垂着眼睫,一身玄色锦袍,玉带束腰,眸色暗如浓墨。


    就这样沉默着望着亭中。


    伞面上冲刷而下的雨从伞檐不断滚落。


    他刚刚回至京中,撷了一朵未被大雨淋湿的娇艳牡丹,看到它的第一眼,他便觉得,如此娇色,堪能簪在她鬓边。


    而现在,一只手背在身后,几乎要将悉心呵护了一路的霞色牡丹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