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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史台的官署内, 正逢午后换值的时辰,忽听一人扬着手里的册子,边抬脚走进大堂,边对着同僚道, “当真是奇了, 那个沈绥, 不向来是风雨无阻第一个到官署来的么……”


    同僚笑笑, “你说他啊,的确是, 沈御史年纪轻轻,古板得很, 不知道的还以为御史台遍地都是他那般怪直的性子,得罪完那个得罪这个,独来独往, 那些被他参过的人想从他身上找出点错漏报复回去, 也寻不到半点差错。为人清正, 做事严谨,当真是做御史的命……怎么,他今日竟还没来?”


    来人抚掌道, “可不是嘛!这个时辰了, 竟还没来,也未告假!”


    正当作一桩奇事议论着,忽听得官署门口, 有一老仆递了沈绥贴身带着的官凭腰牌来, 正与门口的班直揖手说着话,不一会儿便有人领着老仆进来,原来是要替住在榆林巷的沈御史告假。


    同僚正觉得奇怪, 问老仆,“你家沈御史上午还好好的同我在文林阁说过话,这会儿怎么归家去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同僚也是一片关切之心,想着共事这么多年,沈绥无父无母,也无家室,孑然一身,从没有什么拖累他之事,也从未见过他因为小病小痛而告假,不由得好奇。


    老仆讷讷道,“多谢大人关心,我家大人突发头疾,许是这些日子累着了,老仆劝他告假半日在家休息,等会儿便去请郎中看看。”


    然榆林巷中,等老仆替沈绥告完假回来,推开院门,满院寂静,以为他已经睡下了,刚刚要离开卧房门口,只听得房内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瓷器碎在了地上。


    想起来大人卧房窗边那只绿釉玉壶春瓶,不禁心一惊,怕被打碎的是它,忙用力推开了木门,却见那一只釉瓶好端端的立在原处,瓶内插着每年春天大人都会亲自去摘的玉兰花,以水养着,每旬休沐便会换一次新的花枝。


    空旷的卧房内简朴素净,一张卧榻,一个架子,一张席地的长几而已,唯一有色彩的,便是这一只花瓶和其中盛放着的艳丽的紫玉兰。


    正松了口气,却见大人并不是睡在榻上,而是伏趴在那长几上,摔碎在地上的并不是旁物,是瓮酒坛。


    浓烈刺鼻的酒气从地面上散发开来,老仆暗暗心惊,他是陆家旧仆,当年跟着公子死里逃生,辗转到了上京。


    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怎能不知他的心事,公子向来滴酒不沾,就连同僚们的应酬都极少参与,什么事值得他今日无端告假,归家醉饮……


    老仆长叹了一声,慢慢走过去,想将喝醉了的沈绥扶起来,手刚刚落到他肩上,醉眼朦胧的年轻男子忽抬起了眼帘,将目光幽凄地投到了窗边那烟紫色的花瓣上。


    他今日,定是令杳杳伤心透了。


    犹记得年少时第一次喝醉了酒,是被父亲带着,在自家办的宴席上作为主家,不得不陪着客人饮了一杯又一杯。


    彼时尚不知自己的酒量深浅,也不知自己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只觉得脑袋昏昏胀胀,在重重夜幕里孤身回房,一下子便仰躺了下去。


    睡意朦胧间,只觉得嗓子干渴得很,可实在是太累了,正犹豫要不要起身去倒杯水,忽有一只温软的柔荑递了一杯茶水到他手中。


    睁开眼,像是做梦一样,又像是平日里那般,表妹微微蹙着那眉黛春山,担忧的望着自己,一边叮嘱他快些喝水,一边泪眼盈盈,“表哥以后不许再喝酒了!”


    少女有些气恼似的,红着脸嗫嚅道,“多伤身呀,我听人说,喝醉了酒会头痛,那该有多难受呀……”


    “好,我答应杳杳,以后再也不喝了,”少年向她保证,他最看不得表妹落泪,因他落泪,那双盈盈春水的眸子,应当永远含着笑意,“但是有一杯酒必须要喝。”


    少女好奇地望着他,“什么酒?”


    刚问出口,少女便从他默下来不语,含笑看着自己的眉眼中反应了过来。


    什么酒必须要喝呢,她知道的,并蒂莲花双飞燕,合卺瑶杯醉鸳鸯……


    ……


    这杯酒,此生再也喝不到了。


    ***


    “……四十九,五十!藏好了吗,藏好了吗?幼梧要去找你们了!”


    清脆的童音顺着风传来,幼梧笑吟吟的,如同一只轻飞的蝴蝶,认真数完五十个数,蹦蹦跳跳开始寻人。


    然而假山丛中的山洞里,从近在咫尺的男子身上散发的一股细微的清冽香气几乎要将孟兰漪折磨地喘不过气来。


    他问她在哭什么,要她怎样回答……难道要说自己认出了表哥,表哥却狠心拒绝与她相认?


    她尚不知祁召南究竟看了多久,猜到了多少,疑心自己太敏感,谁会将一个小小的御史联系到陆靖安身上呢?


    当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就这样巧,她不曾料到自己会在今日偶遇表哥,更不会料到祁召南明晃晃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送幼梧回宫。


    她今日本就心情低落,更被他这般强势无赖的态度扰的心乱,见他眸中犹如静水寒潭,实在辨不清他所思所想,干脆咬唇不语,默默偏过头去。


    她不想惯着皇帝,难道就要屈服于他?


    祁召南没料到她会做这样的反应,憋闷了两日的怒火陡然重新燃了起来,她胆大得很,教幼梧故意在自己面前背诗也就罢了,今日在御柳下,那是跟谁在说话,跟何人说话要流眼泪,什么伤心事值得她孤坐在亭中黯然伤神?


    他不明示,她便装作无事发生想逃避、想糊弄过去。


    祁召南冷笑,他不直接问同她说话的人是谁,她便自欺欺人觉得自己查不出来吗?还是说拿不准自己究竟看到了多少,心里忐忑不知如何是好,不敢轻易作答……越是如此,越是有问题。


    一个齐鋆就够叫他烦了,又冒出来一个。


    见她咬住下唇,嫣红色的唇瓣被贝齿咬得发白,捏住她下巴的手指移动了几寸,拇指压住她的唇瓣,令她不得不松开。


    “这么多年还不改这个毛病,咬别人不够,还咬自己?”


    孟兰漪闻言愣了一下紧接着便看他拢了拢袖口,微微露出那一道咬痕来,霎时间脸色绯红,当年的荒唐事,他能不能不要再提了……


    “羞什么,娘娘敢做不敢当?”


    指腹上带着薄薄一层茧,在她唇上慢慢摩挲着,孟兰漪被他这样的动作磨得心慌,奈何力气不敌他的一半,又不敢高声呵斥,恐惊动了外面还在认真玩捉迷藏的幼梧,心一横,干脆张口,对着那来不及移开的手指就要咬下去。


    落齿时,刚要狠心咬下去,那手指却突然移开,顺着被捏着下颌微微张开的弧度,撬开了她的贝齿……


    脑中嗡地一声,孟兰漪简直不敢置信,一双杏眸瞪着他,正要呜咽出声,假山山洞外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幼梧气喘吁吁,绕着凉亭附近找了一圈,什么人都没寻到。


    终于想起假山中也可以藏人,才跑过来要往里边走。


    “舅舅,你在吗?”


    虽是白天,假山中却幽深寂静,遮蔽光线的山石从上笼罩下来,视线里暗暗的,还有窸窸窣窣的虫鸣,幼梧有些害怕,只在入口处小声喊了两句,自己喃喃安慰自己道,“这么窄的地方,藏不下人吧……再去旁的地方找找。”


    幼梧离开后,孟兰漪才敢发出声音来,含糊不清地呜咽了几声,那无耻小人才终于肯将压在舌面的手指拿开。


    “祁召南,”她抬起袖子掩住唇.舌的不适,咬牙切齿瞪着他,“你有完没完!”


    “我还没问你,孙医官是怎么回事,当年你不是二话不说便答应送我入宫,为何还要派人监视我?”


    “监视?”他淡淡道,“是关心娘娘,怎么能叫监视?”


    祁召南垂首看着她的眼睛,“若不是孙医官在娘娘身边,我竟不知在我回京那段日子,娘娘的失眠多梦之症竟又加重了许多,要换新的安神香。”


    她失眠多梦关他什么事!他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因为……孟兰漪正腹诽他自作多情,脸色忽然一僵,想起去年那个荒唐的梦来,先是梦到了表哥,又梦到了他。


    她发誓,那真的是头一次梦见他。


    的的确确就是在他要回京的那段日子,本来想要嘲讽他自作多情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自从知道自己误会了齐鋆是什么鬼替身,又知道她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陆靖安之后,他倒也不会觉得她这般狠心冷情的小骗子真能对他有什么愧疚,但忽见她脸色一僵,像是想起了什么,朱唇微张,却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来,不禁长眉微挑,故意逗她,“娘娘想起了什么?”


    孟兰漪羞愤至极,闭上了眼睛,只那一次,竟梦见他们在那陋室中初次事毕的场景……


    听到他低低笑出了声,她皱眉睁开眼,冷冷望着他,“那祁大人呢,当年既然对我只是怜惜,一时心软,怎么会将孙医官安插到我身边五年之久。”


    她幽幽道,“祁大人,你可别说你这不甘心,从五年前就开始后悔了。”


    笑意从唇畔消淡下去,他直起身,理了理衣襟,似乎毫不在意她的嘲讽,对,不甘心,他就是不甘心。


    是她先招惹他的。


    “不甘心又怎样,后悔又怎样?”


    孟兰漪被他冷下来的目光看得后背一凉。


    “孟兰漪,总有一天,你会来求我,”想起今日进宫要见皇帝商议之事,他冷冷一笑,眸光如鹰隼,抬手抚了抚她的云鬓,“很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