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漪想象过无数遍再遇到表哥, 要说些什么。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有太多的压抑已久的苦涩、思念和愧疚要诉说,但当真的再次偶遇,只是沉默又沉默。
上天怎能如此不公, 表哥入仕三年都不曾让他们相见, 但却在这段日子, 偶遇又偶遇。
究竟是有缘还是无缘?
若是无缘, 为何在藏书阁的那天,她没有随着幼梧上楼, 偏偏那么巧转身看到他的背影,若是无缘, 为何掀起了这帘莲青色的锦幔,偏偏是他出现在眼前。
“沈绥”依旧保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闻言, 如松隽拔的身形微微一滞, 微微蹙眉, 终于抬起脸来,清俊的面容上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看向停在几步之外的凤辇中端坐着的美丽的皇后娘娘, 只看了一眼, 又微微垂下了眼睫,温声道,“娘娘为何这般问微臣?”
“微臣过去, 似乎并未与娘娘有什么交集, 娘娘是不是认错了人?”
那些风月离奇的志怪故事里,常有人遭受种种意外后忘却了前尘旧事,唤做离魂失忆, 孟兰漪听闻他这样反问自己,恍惚差点信以为真,以为他当真是把自己给忘了。
怎么能忘了呢……沈绥垂眼看着地面上被渐起的风吹作一团的柳絮,以为能够平静面对她的心也被这作乱的春风搅作一团混沌。
三年来,他并没有刻意躲着她,每每望向皇宫中的殿宇琼楼,知道她就在其中,也常在脑海中预想,若是哪日与她相见……
沈绥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盼望着相见,还是再也不要相见。当年一夕祸至,表妹被掳入宫,还未等他想办法营救,灭门之祸悄然而至。
纵使表妹无辜,亦是可怜人,但每每想起父亲母亲横死在自己面前,他心中怎么能不怨?
怨谁,是谁的错……明知不是她的错,但祸事的的确确因她而起。表妹不是罪人,世事无常,偏偏厄运落到了他们头上。
躬身敬在身前的手死死握紧,骨节处的痛感让他强压着涌起的心绪冷静下来。
父母之死,家破人亡,横亘在他二人面前的不仅是五年的分别,不仅是被打破的海誓山盟,风花雪月之外,孝道、家仇、人伦……每一样都能将本就破碎的情缘碾压粉碎。
既然相认毫无意义,不如就当作忘却。
无数次预想过今日的场景,下定决心将她当做陌生人,下定决心冷下心肠对她,下定决心……平静地掩饰自己的心,可直到藏书阁的长廊下,重重雨幕里一瞥,他才知道,这不是件容易事。
隔着几丈远,孟兰漪咬唇,死死盯着他为克制情绪而攥紧的手,呼吸陡然剧烈起伏起来。
什么离魂失忆?!表哥根本没有忘记她!
她再熟悉不过,表哥每次说谎,都下意识攥紧手指。
一股愠怒由然而起,他为什么不认自己?是怨她吗?
绮罗站在一旁,心里打鼓,早就猜测出这位沈御史的身份,听到他这样决绝的回答皇后娘娘,简直是在往娘娘心里扎刀子,不禁有些着急,又不知如何是好,担忧地看向轿中。
孟兰漪心中的理智早就被这无情的拒认冲垮,所有人都可以指责她红颜祸水,但为什么表哥也这样认为?!甚至为此这样冷待她……
深吸了一口气,她看着他的眼睛道,“好……素未相识,今日相识也不算晚——”
有些想问的话,只能借陌生的口吻试着问一问他,“沈御史,你入仕三年,二十一岁便中了进士,想必寒窗苦读,甚是不容易……听闻你家境清贫,如何能进京科考?”
对面之人闻言,僵直的身躯微微放松下来,顺着她的话答道,“微臣虽家贫,但受书塾恩师资助,恩师乃会稽名儒之士,不计臣之鄙陋,大恩大德,微臣无以为报。”
接下来无论她如何逼问,如何想从他编造的身世经历里找出破绽,想令他不得不承认他就是陆靖安,可他对答如流,无一错漏,每一句话都像是真的,仿佛沈绥这个身份就是他本身。
眼前视线慢慢模糊下来,那道青袍身影被垂柳遮掩,眸光渐渐被水雾覆满,孟兰漪闭上眼睛,失望而又心痛。
他当真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愿与她相认。
手扶着垂帘,纤细的手指微微用力,孟兰漪定了定心神,抬起眼帘,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她不信这个问题,他还能怎样编故事来回答——
“那我问你,沈御史,你如今在朝为官,已经二十四岁了,为何还不娶妻成家?”
她看着他,见他身形微微一僵,顿了良久,才凝眉启唇道,“微臣曾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他喉结滚了滚,深吸了一口气,才稳住心神,双目如同失焦般看着地上的柳絮,半真半假道,“她是微臣恩师的女儿,老师将她托付给微臣,微臣却没有照顾好她……”
“那她如今在何处?”轿中女子声音微哑,哽咽道。
沈绥强忍着想抬起头来看向她的冲动,“她不在了,”咬了咬牙,“微臣父母双亡,要为父母守孝三年,未婚妻亡,臣曾对她发誓,此生不再另娶,这个回答,娘娘满意了吗?”
满意了吗?他说父母双亡,是说姑父姑母早就不在人世……他说未婚妻亡,是说他放下了那段情……
沈绥说完便后悔了,心中钝痛,他只需要稍稍抬起头,看一眼被风吹乱的御柳,便会发现,轿中女子已经泪流满面。
然而他知道长痛不如短痛,他没有抬头看她。
……
“娘娘!”幼梧踮起脚,一眼便看见了皇后娘娘坐在御花园的凉亭中,兴冲冲跑过去扑进她怀里。
孟兰漪不设防,冷不丁被她揽住了脖子,有些诧异道,“幼梧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脸颊上还残存着一丝泪痕,方才失魂落魄地离开,心乱如麻,只想一个人静静,见这处御花园偏僻无人,才屏退众人独自坐在这里。
幼梧撅了撅嘴,“幼梧早就看见娘娘了,就在文林阁旁边的柳树下!都怪舅舅,舅舅不让幼梧喊住娘娘!”
幼梧不懂为什么,舅舅今日送她回宫,从离临华殿最近的宫门进来,正往临华殿走着,忽然瞧见前面不远处的柳树下,皇后娘娘的凤辇停在那里,幼梧开心得很,知道娘娘是来接自己的,正欢欢喜喜打算扯嗓子喊皇后娘娘,却被舅舅一把捂住了嘴,不许她说话。
幼梧这才看见,原来娘娘轿前还站着一个人,穿着官袍,远远望去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抬头看了舅舅一眼,才发现他脸色沉了下来,蹙眉也在盯着那人瞧。
直到皇后娘娘的凤辇起轿,转了个弯,朝着这处御花园行来,舅舅才带着自己跟了上来。
幼梧童言无忌,孟兰漪闻言却眉心一跳,今日竟然是祁召南送幼梧回宫!陡然转头看去,见他正站在凉亭台阶下的花丛边,抬手折了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花枝,在手里掂了两下,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长眉微挑,寒眸朝她睨来。
孟兰漪不禁后背一凉,方才她与沈绥在御柳旁说话,他岂不是都看见了……
正心惊,却见他如寒潭般的眸光轻轻从自己面上移开,像是无事发生般,平静地走到亭中,将那枝桃花,稳稳插.在了她面前的花斛中。
微微弯了弯唇角,对她道,“臣见过皇后娘娘。”
孟兰漪心中忐忑,有些不确定,他这究竟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若是看见了,会联想到表哥身上吗……
手心发凉,正不知该说什么,幼梧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娘娘,您怎么哭过了?”
小手抬起来,摸了摸皇后娘娘脸上一道浅浅的泪痕。
孟兰漪心虚地拭了拭面颊,余光扫了眼站在一旁的祁召南,对幼梧道,“方才风大,叫飞絮迷了眼睛……”
幼梧哦了一声,贴心道,“那幼梧给娘娘吹吹……吹吹就好了。”
刚刚要抬起小脸撅起嘴巴作吹风状捧住娘娘的脸,就被祁召南一把拎住,往外带了带,沉声道,“你不是想玩捉迷藏吗,今天舅舅和皇后娘娘都在,陪你玩一次,好不好?”
幼梧才想起来,自己昨日在润园的时候想玩捉迷藏,舅舅却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没陪自己玩!瞬间玩心大起,拉着孟兰漪的袖子撒娇,“好啊好啊,娘娘你快躲好,幼梧去找!”
孟兰漪抿唇,抬头看了眼祁召南,见他一副好舅舅的模样,除了方才那一眼冷冷的令人心慌,这会儿却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招呼幼梧,叫她捂住眼睛,数到五十再去找人。
孟兰漪知道自己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幼梧玩捉迷藏的请求,心里却七上八下,脚步沉沉的,不知要往哪里走……往哪里走都是一个结果。
果然等幼梧捂住眼睛开始计数,手腕便被祁召南一把攥住,被他带着往凉亭后面的怪石假山中走去。
他走得飞快,孟兰漪根本追不上他的脚步,手腕被他攥着,只能被迫跟了上去。
不等她反应过来,一迈入假山丛中,就被他改换为掐着她的纤腰,一把按在了小小的山洞中。
幼梧还在外面的凉亭中数数,吃吃笑着,“……二十五,二十六,快点躲好哦!”
狭窄的山洞只能容纳下两人,温热的呼吸喷洒下来,孟兰漪眼睫微颤,下意识低下头去。
他却捏住她的下巴,使她被迫仰起脸来。
以为他要说什么讽刺她的话,然而他却伸手,在那道浅浅的泪痕处用拇指重重擦拭着。
“孟兰漪,你哭什么?”
手指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目光紧盯着她,“告诉我,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