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前不喜欢孩子, 这是宫里众人皆知的事实,孟兰漪也曾听闻过,在她入宫之前,曾有妃嫔身怀有孕, 最终却都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平安诞育下来。
细思实在令人心惊, 究竟是真的意外, 还是有意为之, 众人缄口不能言,但实则心里都有一个答案。
孟兰漪一点都不震惊或是意外, 不说皇帝因为幼年不受太后喜爱,被扔到西山行宫冷待多年的缘故而对亲缘淡泊, 单凭他这个人皮囊下藏着的自私偏执的冷血心肠,便知道他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都道天子之尊贵,可天子也是人, 人都有善恶之分。
不过自从钟婕妤生下大皇子后, 皇帝的态度似有转变, 从前并没有对钟婕妤多么上心,但大概是联想到自己幼年的经历,不忍亲生的孩儿受冷落, 如今也时常往嘉延殿跑。
自从那日在宫宴上逞了一回威风、宣示了一番主权, 皇帝心里大概是痛快了不少,也没再因为此事来临华殿闹什么幺蛾子。
正逢这几日来了月事不能侍寝,皇帝夜里不来临华殿, 白日里似乎又因为朝政忙碌了起来, 孟兰漪终于落得了一份清静。
昨日幼梧归家去了,今日晴好的天气,绮罗送茶进来, 见窗畔的书案旁,皇后娘娘翻着宫里俗务账簿,眉头没有似往日里那般微微凝着,好似心情十分轻快,素手执着细管竹笔,一页一页理着厚厚的册子。
只是那罕见的淡淡轻松之情很快便随着晌午菱窗里的日光探了进来而消散下去。
孟兰漪原本算着幼梧下午回宫的时辰,忆起自己一时气不过祁召南的狡诈而教她背的那几首诗,一想到童言无忌的幼梧在他面前句句扎心,想到他黑下来的脸色,便觉得有些好笑。
只是这并不能解气,反倒勾起她的伤心事。
曾经沧海难为水……距离上次在藏书阁前偶遇表哥已经过去许多日了,她派人悄悄打听过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会去文林阁的日子,但又怕闻起来有些突兀,反倒会惊动皇帝,这么多日了,每每抬头望向湖的对岸、宫墙之外,都久久失神。
心里如同坠了块沉甸甸的石头,猜想表哥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究竟为何不欲与她相认,几沉几浮,快要将人压的喘不过气来。
原本时常在梦中梦见当年在阆州度过的少女时光,梦见春日里少年郎笑侃“浣花溪上见卿卿”,梦见窗下执手攀花,梦见冬日里一起涂染的消寒图……可如今的梦境总是骤然一转,连天的雨幕下,温润含笑少年郎的脸慢慢疏离了起来,模模糊糊变得有些陌生,淡漠着眉眼,微微垂首。
她急切地唤他的名字,问他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
可等他终于抬首望了自己一眼,眼底却写着冷漠和厌恶,轻轻启唇,说他不是陆靖安,他叫沈绥。
怎么能不是他呢!世上纵然有诸多离奇之事,面庞可以相似,声音可以相像,可那日不等她看清他的样子、听清楚的他的声音,只需要一个模糊的背影,她便已经认出来了。
端到皇后娘娘手边的那一盏茶已经渐渐凉下来了,淡绿色的清波在阳光下小小倒映着女子清艳的玉容,眼波眉黛间凝着化不开的愁思。
绮罗立侍在侧,见皇后娘娘又重新像往常般清冷下来,正在心里叹气,忽听娘娘轻声吩咐,要往靠近文林阁的宫门处去一趟。
午后幼梧便会从宫外回来,宫人们见皇后娘娘的轿辇往宫门处走,都以为娘娘是去等接谢小娘子回宫。
朱红的宫墙下垂着丝绦般的御柳,轿辇停在一旁,见正值午间时分,文林阁的官员们有不少人换值,从宫门处经过。
绮罗站在轿旁,看见那抹红色官袍,忙抬高声音道,“齐大人!”
齐鋆闻声看过来,见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忙与同僚道别,心绪复杂地疾步走了过来。
同僚们皆知齐鋆是皇后娘娘的同乡,也正是因此才受陛下提拔,对此并不意外,只见齐鋆走到轿旁行礼,垂下来的轿帘被女官轻轻打起一个角来。
孟兰漪轻声道,“前几日托你替我打听的事,可曾查到了?”
齐鋆的神色微微凝住,前几日皇后娘娘突然给他递信,托他查御史台中可有人籍贯在蜀郡或是阆州。
又捎带了一句,说有个叫沈绥的监察御史,托他查明此人的来历。
齐鋆虽不解皇后娘娘为何要查一个七品御史,但却也应了下来,娘娘吩咐他的事,他向来是放在心上的。
娘娘待他有知遇之恩,当年他虽高中探花,本应入选翰林院,却被世家子弟排挤,险些要被构陷外放,是娘娘说贫寒出身的士子能走到今日极为不易,才劝陛下查明了此事,还了他清白。
“娘娘是说那位御史……”他放低声音道,“据臣所知,御史台并没有祖籍阆州之人,那位沈御史也并不是阆州人,是会稽人氏,家境贫寒,三年前科考入仕,二甲进士出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会稽人氏……”孟兰漪喃喃道,心想表哥既然是从阆州更名换姓来到上京城,必定是连身份都给换了的。
“是。”齐鋆微微颔首,悄悄抬眼,见皇后娘娘有些落寞似的,定定望着轿帘。
“那你可知他家中的近况?”
“臣亲去问过,那位沈御史是先帝崇仁十二年生人,今年二十四岁,家中父母早亡,受私塾恩师资助才得以读书科考,”虽然不知道娘娘为何这样关心一个小小御史,但他莫名觉得要说的详细些,于是道,“沈御史至今未曾娶妻成家。”
孟兰漪闻言一愣,心中恍然有些酸涩,表哥比自己大两岁,实际应当是二十二岁,竟连年岁也隐去了……他至今未娶,自己却已经背弃了当年的约定,另嫁他人。
眼眶泛起一阵热意,正失落着,忽听齐鋆有些歉意道,“娘娘……可还有什么需要臣去做的?”
孟兰漪抬眸,见他脸色有些复杂,微微垂下眼去,对自己解释道,“臣下个月便调离中书门下,要外放赣州任知府去了,不知何时才能调回京城,恐不能再为娘娘效劳了。”
“怎么突然外放?”知府是四品官,虽比他如今的官衔高,可地方官哪里比得上京官?
齐鋆想起来也是奇怪,自己不知怎么得罪了那位权势滔天的定安侯世子祁大人,才突然要被外放,虽想不通,但觉得还是有必要暗暗提醒一番皇后娘娘,此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许是臣公务上出过几次差错,正巧被祁召南祁大人看见,是臣辜负了娘娘的赏识。”
说着看向一旁的吐着飞絮的垂柳,都道折柳送别,眼下当真是应景。
孟兰漪闻言,袖间的手指微微攥紧,又是祁召南,当真是阴魂不散,齐鋆不就是受过自己提拔吗,这也值得他把人外放打发走?
暗骂了一顿小人无耻,见时候不早了,劝勉了齐鋆几句,祝他此去赣州一切顺遂。
等目送齐鋆从宫门处离开,绮罗转头问道,“娘娘,谢小娘子大约还要等会儿才回宫,咱们是继续在这里等,还是回去?”
孟兰漪刚刚听齐鋆说完表哥的近况,心情淡淡的有些沉郁,抬头望了眼宫墙琉璃瓦上被日光映得澄亮的光影,御柳的飞絮濛濛飘做一团,在风中聚散。
心里就像是这团乱糟糟的柳絮,实在打不起精神在这里等着接幼梧了,便叫人启程回临华殿。
此时的文林阁大约已经没什么人了,轿辇路过时,静悄悄的空寂。
孟兰漪正回想着齐鋆所说的话,表哥化名沈绥,看来是完全借用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份,连籍贯、家世、年岁都统统查得到。
三年前的进士,也就是说表哥已经做官三年了,三年来竟未曾偶遇过她一次……
一颗心不断往下坠,空旷的甬道上,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来人大约是看见皇后的凤辇,在路边停了下来。
孟兰漪随手勾起一侧的轿帘,有些好奇这个时候了,怎么有官员才从文林阁出来。
融融的春光明媚耀眼,她微微眯了眯眼睛,朝那停在御柳下的青袍身影看去,骤然间心狂跳起来,颤声道,“停轿!”
沈绥微微躬身站在路旁,原本想等皇后的轿辇过去自己再走,却未曾料到那片静静垂下的莲青色的轿帘被一只纤纤玉手勾起,芙蓉如面柳如眉,一双浓睫如鸦羽的杏眸被春日正午的阳光晃了眼,微微眯起,不经意般看向了他。
他听到那句带着微颤的声音,轿辇稳稳落地。
他作为臣子,不得不走向前去,向皇后行礼问安。
一朵朵飞絮从眼前飘过,拂在人面上,微微有些发痒。
竟这样巧,听闻皇后搬到临华殿居住不过才一年多,这段日子,竟两次偶遇到了她。
轿辇里的女子并未起身走下来,而是就这么端坐着,隔着丝丝垂柳和飞絮,沉默了片刻。
那道目光紧盯着他,良久,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和上次一样的问题。
这次也是同样的回答,“臣御史台七品监察御史,沈绥。”
女子仿佛早就意料到了他的回答,紧接着问道,“沈御史的字是不是靖安?”
他还是微微垂首,果断道,“回娘娘的话,臣的字是绥之。”
对面的女子又是一阵沉默,直到风渐起,才喃喃道,“绥者,安也,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