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总是多雨, 昨日天放晴了一整日,没成想后半夜的天又重新阴沉下来,临华殿前的湖面上起了渺渺一团水雾,连带着寝殿前长廊的石青色地砖上也湿漉漉的。
天蒙蒙亮, 尚不是晨起的时辰, 殿前除了洒扫的宫女捧着器具经过, 便再无什么响动。
孟兰漪枕着一只手臂, 侧躺在榻上,不知已经醒来多久了, 伸手挑起一片庭芜绿的虫草花卉帘帐,抬起眼帘朝半透的支摘窗前看去。
幽静的清晨, 窗外的落雨声极为微弱,春日里的雨绵绵软软,根本不会扰人睡眠, 但她耳畔却总是萦绕着这些声响, 翻来覆去睡不着。
榻前的金猊香炉里的安神香早已燃尽, 只余细微的一缕残香,孟兰漪起身将香炉的香重新填满,复又躺了回去。
闭上眼, 便是昨夜如鬼魅般缠着人不放的那道身影。
下唇上仿佛还有他手指重重按下来时的触感, 他说什么来着,叫自己不许再给皇帝侍寝,要躲着皇帝。
细究起来, 她难道愿意跟皇帝亲近吗?
若是放在从前, 自己每日活得形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若不是牢牢记着曾有人对她说过,人命不可轻贱, 她也撑不到今日。
彼时在她心里,只想着能在后宫之中安稳立足,越高的位份越好,越尊贵,便越无人敢欺辱于她……她的确颇得皇帝宠爱,做了五年贵妃,然而谁料那个真正欺辱她的人正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她心灰意冷,在那件事之后狠下心来冷落了皇帝一年,但迫于无奈,终还是要与皇帝“和好”,每日同他虚与委蛇。
她早都麻木了,只自暴自弃般想着,这辈子便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下去了。
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重新遇到那个令她愧疚难安、朝思暮想之人。
他还活着,并改换了身份入朝为官。
渐渐死寂的心才重新跳动起来。
重新回看自己,她才觉得这样的日子糟心透了,她凭什么要委屈至此,喝那些补药,在皇帝面前柔情小意。
这是她吗?这是表哥所认识的她吗?
长长叹了口气,孟兰漪不禁想着,祁召南说的对,不管他本意是什么,自己都不想继续这般纵着皇帝了。
窗棂外的雨声渐渐浩大了起来,淅淅沥沥落在殿前的花丛中,她昨夜不曾睡好,醒来的太早,听着雨声不知不觉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未至晌午,阴雨天的寝殿里点上了一盏六角宫灯。
绮罗打起帘子进来,见皇后娘娘醒了,走近道,“娘娘这几日脸色不太好,奴婢去太医局请来了孙医官来给您请平安脉。”
孟兰漪抚了抚肩头散落的青丝,“叫她进来吧。”
女医提着药箱垂首走进内寝,恭敬地向她行礼,而后蹙眉看了眼仍在燃烧着的香炉,对榻上神情恹恹的女子道,“娘娘这些日子,还一直在用安神香吗?”
孟兰漪点点头,伸出手腕搭在床沿的脉枕上,看着孙医官替她诊脉。
“娘娘的身子还是如从前一样,原本就虚寒单薄,又郁结于心,脉象凝滞,是心病,长此以往怕是久郁成疾。”
孟兰漪却不关心这个,只问她,“先前陛下叫太医局给我开了一副调理身子的药,你瞧着,可起了什么作用吗?”
孙医官细细思索了一番,“娘娘是说那副助于有孕的药?药效并没有那么快,须得再服用一段时间才能知道效果。”
她长舒了一口气,却听孙医官打开药箱,拿出一个盒子来放到她的手边,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里垂下头去,低声道,“娘娘,公子说以防万一,娘娘还是谨慎些为好,这是公子命我制的一方药丸,并不会损伤娘娘玉体,只是有些药与那补药相冲,有避孕之功效。”
孟兰漪闻言,一双乌眸瞬间圆瞪,猝然抬起头,看了看孙医官,又看了看那盒药丸,蛾眉深深蹙起,几乎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
孙医官不敢抬头直视她的目光,只默默垂着头。
她昨夜才向祁召南提起要他帮自己从宫外弄药一事,今日一早药丸就送到了她的手上。
孟兰漪不禁后背发凉,看着这个面前她自从入宫起就信任赏识的女医,收在袖笼里的手指用力掐得发白。
孙医官竟然是他的耳目!
他昨晚在宫宴上,竟然还装作头回知道她服药一事,怕是从皇帝下令叫太医局开药方起他便早就知道了消息。
想起昨晚之事,孟兰漪恨不得将这盒药丸扔到他脸上。
什么她利用他,他像是看笑话般看自己被皇帝逼着喝了那么多天的药,哪里需要他开口求他帮忙,他本来就都准备好了对策!
孟兰漪又气又恼,只觉得他深沉无耻到了极点,这宫中素云是他的人,皇帝身边的小内监也是,连孙医官都是……
“娘娘,公子还说,安神香不要多用,要娘娘放宽心绪,总是依赖安神香入睡不是长久之计……”
孟兰漪眉心一跳,一颗心瞬间凉了下来,安神香……她入宫五年多,一直是孙医官替她诊脉,替她制安神香,五年多,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人手。
一想到五年多里自己浑然不知竟一直活在他的监视之下,孟兰漪就手脚冰凉,有一种深深无力感。
他当真是她以为的一时不甘心才想同她纠缠吗,当真是因为要和皇帝作对才拿自己做筏子吗……若只是因为这样的缘由,为何五年前就在自己身边埋下了人手。
当初他只片刻就同意了送她入宫,没有半分要挽留的意思,她还以为是他骨子里的傲气不屑与她再有什么关系,就此一刀两断。
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惶然将她吞没,他下了那么大一步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究竟要对她做什么?
……
殿外细雨霏霏,幼梧从书房里出来,捧着一卷皱巴巴的诗卷跑进皇后娘娘的寝殿。
“娘娘!”小女孩撅着嘴巴,一副委屈气愤的模样,跑过去凑到孟兰漪身边,将手里被撕去一页的书给她看,“昨天有人把幼梧的书撕坏了?!”
孟兰漪看着那书上被撕去的残片,揉了揉额角,闭眸深吸了口气。
那个疯子,昨晚临走之前还把那页印着元稹《离思》的诗页撕了个粉碎。
幼梧揪着皇后娘娘的袖子,伤心不已,“太坏了,娘娘快帮幼梧把那个小贼抓出来!”
孟兰漪安抚了幼梧几句,忽想到幼梧过几天要回兆王府,给老王爷过寿,眸光一动。
他不是气自己心里念着表哥吗,他不是喜欢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向他汇报吗?那便教他听个够……
转身拿了另一本书卷,揽着可怜兮兮的幼梧坐到自己身边,温声道,“幼梧不气,今天教你背新的诗。”
***
老兆王乃是先帝的叔父,开国皇帝的亲弟弟,今日过寿,兆王府喜气洋洋,定安侯与长平郡主夫妇也都回来赴宴。
幼梧一大早便被从宫里接了出来,捧着皇后娘娘备的寿礼,蹦蹦跳跳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许久未见曾外祖父,幼梧嘴甜,围着老兆王叽叽喳喳说了许久的话。
一场寿宴热热闹闹办到午后,幼梧正窝在阿娘怀里犯困,忽听得有人叫她,揉了揉眼,见是表舅舅。
“舅舅家中新养了几只狸奴,幼梧要不要去看看?”
“小猫吗?”幼梧一下子没了困意,高高兴兴仰头看着舅舅,“幼梧要去看!”
祁召南笑了笑,一把将小外甥女抱了起来,转身对表姐谢夫人道,“阿姐,我带幼梧去润园玩,明日亲自将她送回宫。”
谢夫人蹙了蹙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修礼,莫要因为一个女人分心,乱了计划。”
被戳破也并不恼怒,祁召南淡淡道,“我自有分寸。”
幼梧不懂阿娘和舅舅在打什么哑谜,只高高兴兴被舅舅带到了他的私宅润园。
从曲折蜿蜒的木廊走过去,只见花厅对面有个新修的月洞门,门内的小院里花木葳蕤,在融融春光下云蒸霞蔚。
一黑一白两只小猫幼崽正躺在树下酣睡,幼梧抱起来不撒手,“舅舅,我拿之前的小鹿跟你换猫儿!”
祁召南点了点她的额头,“不换。”
“为什么?”幼梧歪了歪脑袋,忽然想起了什么,“舅舅又要把这两只猫送给皇后娘娘吗?”
祁召南并没有回答,只叫幼梧抱着猫坐下,薄唇微抿,问道,“舅舅问你,这些日子在皇后那里好不好玩?”
幼梧点了点头,“好玩啊!娘娘每天都陪着幼梧练字、读书,啊,还会陪幼梧去湖边钓鱼,”幼梧掰着手指头数着,“……娘娘身上很香,很软,还会抱着幼梧一起午睡,幼梧可太喜欢娘娘了。”
祁召南闻言,挑了挑眉,香,软?他可比幼梧更清楚,连那团明月落在掌心的弧度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一下子站起来,“前几天娘娘新教了幼梧几句诗,嘱咐幼梧,若是舅舅问起来,一定要背给舅舅听。”
祁召南皱了皱眉,她叮嘱幼梧背诗给自己听?
还未来得及问幼梧孟兰漪还说了什么,小家伙却已经背过手去,清脆的童音琅琅,一首接一首的背道: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柳……”
“……”
一首又一首,全部都是颂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诗篇。
幼梧背完,一抬头,才发现舅舅脸色沉了下来,眸光幽沉,捏着茶盏的手骨节泛白。
“舅舅,幼梧背得不好吗?”
祁召南咬牙切齿,垂眸敛去目底的黯色,“好,好得很。”
她当真是懂得杀人诛心,借幼梧之口诛他的心。
幼梧开心起来,抬头打量这座新修的小院,跑进房门里逛了一圈,赞叹道,“这院子可真美,还有玉兰花!和娘娘寝殿前的花一样好看,只不过娘娘殿里种的是白玉兰,舅舅种的是紫玉兰。”
祁召南负手踱步过去,手抚过房间内的窗棂和垂在榻前的玉帘,勾了勾唇角,问幼梧,“这里好看,还是临华殿好看?”
幼梧道,“这里好看,比娘娘的临华殿还好看,幼梧觉得只有娘娘那样的美人才配得上!”
窗前的男子伸手将雕花窗扇打开,迢迢抬眼望着那树窗前的紫玉兰。
“幼梧说的没错,的确只有皇后娘娘那样的美人才适合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