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街上慢慢热闹起来。
路上车马拥挤,云胡与裴稷干脆从马车上下来,缓步走过去。
两人并肩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符来、符进、伊红、木鱼。
符进目前还未恢复差事,和云胡他们一样只是单纯赏景的游客,因此把家眷也带来了。
符进的一双儿女,儿子十一,几年前已经开始跟着父亲学武。女儿只有四岁,梳着两个圆圆的小髻,用娇软的童音一口一个的喊着云胡姑姑。
第一次有人喊云胡姑姑,还是个软萌团子,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好像在这个世界也有了血脉亲人似的。
在瑄王府门口见面的时候,云胡见男孩长得粗壮结实,颇有乃父英姿,一高兴便将季星云送她的宝刀转送了出去。
符进知那宝刀贵重不许儿子接,云胡解释自己不习惯这么大的刀,执意要给。符进知云胡是真心实意,便让儿子给云胡作了三个揖。
符进儿子得了宝刀,虽暂时还无法单手拿动,但依然高兴得不得了,抱着刀左看右看。
云胡也高兴,低头看见旁边乖巧的小姑娘羡慕地看着自己哥哥,便也想送些见面礼。
可她身无分文,又不好当着红姐姐的面把刚要来的金疮药送出去,只能遗憾地摸了摸小姑娘脸蛋,又抱起来揉揉捏捏。
裴稷一直站在云胡身边,瞥见女孩长睫垂下时的一抹暗影,抬手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玦递了过去。
符进夫妇大吃一惊,连忙拱手:“王爷,不可。”
“无妨,”裴稷笑笑,看向云胡怀中的小丫头:“拿去玩儿吧。”
可那小姑娘乖巧地很,见自己爹娘不许,只怯怯地看着,想要却是不敢接。
云胡瞧了更加喜欢。
她接过裴稷手中的玉玦,放进小姑娘肉嘟嘟的小手心里。
“你要听爹娘的话,你爹娘要听王爷的话,所以你也要听王爷的话,对不对?”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王爷叫你拿去玩你就只管拿去玩,你爹娘决不会训斥你的。”
小姑娘听完,又拿眼睛去看自己爹娘,两手却是紧紧捂着玉玦。
符进夫妻见状哭笑不得,都知道这礼物是必收不可了。
“还不快点谢谢王爷和云姑姑!”符进连忙提醒女儿。
云胡放下小姑娘,小姑娘便拱着圆圆的小肉拳头,把爹娘教的话又吐字不清的说了一遍。
软糯的小奶音听得云胡心头都融化了。
“不必谢我,谢王爷就好。”
云胡眉眼弯弯,笑着转头去看裴稷,却发现他也在看她。
男人眉眼平静、目光幽深,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云胡一怔。
好像……
他已然看了她许久。
好像……
他有什么话想说又不能说。
“时候不早了,出发吧。”他收回目光,说着率先步下台阶。
迎着微凉的秋风,他长衫衣襟飘动,更显高大的背影清冷孤傲。
这几日在皇宫与王府之间往返,他比从前又瘦了许多。从明天开始,他就不必再为她奔波了罢。
云胡心头隐隐作痛。
就在两天前,当她得知裴稷要在七夕夜里带她游湖的时候,云胡就打定了主意——在游湖时偷偷离开。
七夕宵禁延后一个时辰,若是离开京城,今晚,是最好的时机。
过了今晚,不知他与她又会何去何从。
云胡紧了紧手掌,压下心中隐隐的痛,抬腿跟了上去。
去往湖边的路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远远的就能听见烟火声、笑闹声。酒楼飘来阵阵酒香,路边的小摊叫卖着胭脂、羽扇和各色零食。透过重重屋檐,可以望见半空中无数的孔明灯,好像一个个飘在空中的小灯笼。
符进给女儿买了一个麦芽糖做的小兔子,见云胡站在一旁盯着看,也顺便给云胡买了一个大公鸡。云胡也没推辞,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和边上的小丫头一人一个专心致志地舔着。
伊红和符进家的走在一起,看见了只是笑。后面的符来、木鱼则整齐划一的抱起臂膀,无奈地摇了摇脑袋。
裴稷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看一高一矮的两个姑娘,又默默转回头去。
假装没看见。
云胡吃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前面的裴稷站在一个买胭脂水粉、钗环头饰的小摊前。
高大的身形与旁边一众娇羞的莺燕格格不入。
他手中拿着一根玉簪,云胡好奇地走上前去。
裴稷瞥了眼她手中掉了脑袋,只剩半个鸡身子的麦芽糖,把手往她身前一送。
“送你的。”
云胡从他宽厚温热的掌心中拿过簪子,仔细看了看。
质地尚可,手工也还凑合,可比起他送给符进女儿的那块玉玦来,可是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你这是……不舍得那套凤舞九天头面,又不能违背圣意,”云胡晃了晃手里的簪子,俏皮道:“所以就拿这个代替?”
女孩手里拿着麦芽糖,眼睛里漾着甜美的笑。在七夕满街的香粉气中,自有一股清新脱俗意味。
裴稷微微怔了怔神。
“我说过,非我不舍。”他淡淡一笑,转过身望向远处,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憧憬和怅然,“待有一日你真心想要,到那时……我再送你。”
云胡愣了一下。
他怎知她不是真心想要?
要是能让她随意卖掉换钱,她一定要。
“想好没有,”他用下巴示意她手里的玉簪,“到底要还不要?”
“要。”
当然要!
这根虽普通了些,却是能够卖掉换钱的。
云胡把手中的糖人交给裴稷,抬手把头上的木簪摘下,又顺手换上玉簪,笑眯眯道:“谢王爷赏赐。”
“这根就扔了吧。”裴稷略有嫌弃地看向她手里的木簪。
云胡可不干,赶紧把玉簪子放进前襟收好,小狗护食一般。
“这根可是桃木的!可以辟邪!”
裴稷无奈笑笑。
这话本出自他口,她倒是记得牢固。可叫她不要丢了蓝冥那话却次次被丢在脑后。
裴稷暗暗叹了口气。
云胡得了便宜,高兴地接过裴稷手中的糖人,与他并肩朝前走去。刚走了两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喊。
几人一齐回头,发现是程晟带着程旸也来了。
程晟、程旸给瑄王见礼后,程晟又朝云胡拱手:“云公子,好久不见。”
这家伙明知云胡是姑娘,却故意喊她公子,还故意把这仨字说得阴阳怪气,话里话外明显透着讽刺。
程晟身后的程旸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拉了拉自己哥哥袖子。
云胡呵呵笑着也不生气,随意回了一句“程世子涠洲之行辛苦,听说得了圣上不少赏赐,祝贺你啦。”
云胡这话说得隐晦,但在场之人皆知其中原委。
程晟到了涠洲时危机已解,根本没出多少力。他所谓的辛苦,都是云胡冠他之名所做,实与程世子无半点关系。而赏赐,却全都落到了程晟一人头上。
云胡一不争名二不抢功,全无半点不甘。众人心中佩服云胡,同时对程晟要么嘲笑要么鄙夷。
只有程旸对自己哥哥投去一抹同情。
其实程晟自己也挺郁闷。
他是根本不在乎那些功名赏赐的,但他迟了数日才到涠洲,遗误战机可是大罪。若是站出来说杀图率达救瑄王不是他做的,那些文官的唾沫星子都能骂得他不敢出家门。
再说其实知晓内情的皇上都默认这些是他做的,在他回京之前就把赏赐抬进了汝阳王府,他回来之后,一切都已经晚了。
程晟这边吃了鳖,脸色难看至极。云胡那边已经拉了程旸过去,两个姑娘在前面边走边看,裴稷和程晟跟在后面。
两个姑娘年纪相仿,都是花容月貌,云胡又是一袭男装,不少人都朝他们这对靓男俊女看过来。
逛了一会儿后,程旸在一处手饰摊前挑了两只珠花、一串碧玉手串。见云胡只看不买,好奇道:“云姑娘可是不喜欢?”
“不是,”云胡摇摇头,坦然道:“是我没有钱。”
程旸微微吃惊,然后温柔一笑,“云姑娘相中哪个,我送你。”
云胡再次摇摇头,婉拒道:“你挑就好了,我看着也觉得很有趣。”
程旸当她客气,诚意道:“那日姑娘替我说情,又说了那一番肺腑之言……”
她顿了顿,又道:“此前从未有人与我说过这种话,我回去想了许久,如醍醐灌顶。
我以前从不来花灯游船,总觉得陌生男女聚在一处有失大家闺秀风范,但现在我却觉得,愉悦自己更加重要。
若是一根珠钗便能愉悦自己,又何必在意是何人所送呢?”
“你能如此想,很好。”云胡赞赏道:“我虽喜欢这些珠钗,但我习惯了男装,已经不习惯带这些珠钗了。”
程旸听了似乎有些遗憾,转而又神采飞扬起来,娇笑道:“这些俗气之物的确趁不上云姑娘神姿,我想这世间能配得上云姑娘的,恐怕只有瑄王妃的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了。”
云胡一惊。
“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是瑄王妃之物?”
程旸有些疑惑:“云姑娘不知道么?”
云胡怔怔摇头,她上哪儿知道去。
她只是从名字上判断应该是很贵重的东西,又想这是女人用的东西,原本猜测是裴稷母亲靖王妃之物。
像是看穿云胡想法,程旸解释道:“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是老王妃与王爷大婚时佩戴,但这套头面来历不凡,最早是先祖皇帝御赐之物,后来一代代传下来,成了历任王妃大婚时必戴之物。也就是说,谁能拥有这套头面,谁就是将来的王妃。”
程旸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完,云胡彻底傻了。
这就好比皇后的凤冠、皇帝的玉玺,谁能得到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谁就是未来的王妃啊!
可是刚刚,裴稷说只要她真心想要,他就送给她——这话什么意思?
云胡心中顿时掀起一片滔天巨浪,搅得心湖汹涌难安,目光不由自主朝裴稷看去。
隔着一个摊位,裴稷正在一处字画摊前赏玩着扇子。她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裴稷,高大亮眼,风姿卓绝。
要怎样的女子,才能够配得上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
要怎样的品性,才配得上他的瑄王妃?
她怔怔看着。
裴稷低头随意打开了一把扇子,忽然抬头看向这边。
不用刻意去寻,就准确的对上她的视线。
隔着熙攘的人群,二人视线相碰。他朝她微微一笑,云胡也笑了。
极尽所能的笑容之下,却是无际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