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水吗?”云胡提着长过脚背的衣襟去案几上倒水。
这衣衫于她大了些,袖子被她高高挽起,露出一截圆润的肘弯,随着倒茶的动作白纱滑落至小臂,好像凝脂上覆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
神秘诱惑,更加让人想掀开那层纱一探究竟。
云胡回过头,狐疑地发现裴稷面色有些古怪。
“很热吗?”她问。
裴稷未答,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嗯,看来是很热。
云胡开了半扇窗透透热气,只留一条细瘦的月光从窗缝中透过。等房间里清凉了些,又抬手关上。
差不多就得了,她可不想他被拉出去杖毙,她还有一肚子问题要他解答呢。
两人在茶几两侧坐下,云胡分别给他和自己续了茶水。
“你几时发现我是姑娘的?”她问。
“在北祁山,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他坦然回答。
云胡没了声音,莫名有些郁闷。
这么说来,在他面前扮作男子的辛苦都是白费一场?也许在某些时刻,还像个小丑一样漏洞百出。
“我从未嘲笑过你,也从未看轻过你。”像是知她所想,裴稷淡淡道:“江湖险恶、女子不易,某些时候扮作男子行事更为方便。那一日我知道你身份后,并不知晓我们会长久的相处下来。萍水相逢,又即将各奔西东,我又何必拆穿你的身份?”
裴稷见她不吭声,似乎还未消气,又继续解释。
“后来许多次再见,我都以为那将是最后一次。既是最后一次,也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裴稷回过头看她,目光诚挚,语气真切:“无论你是否扮作男子,或者说无论你变作什么样,都不影响我对你的,情谊。”
裴稷皱了皱眉,仍然不习惯用“情谊”这个词,他想换一个。
茶水凉了,云胡捧着茶杯小口饮着。借着茶杯的遮掩,女孩儿明丽的眉眼渐渐舒展,慢慢地弯成一道月牙儿。
皇后娘娘说的对,但凡一个正直体贴、心胸宽广的男人都不会儿主动拆穿一个姑娘身份,此非君子所为。
云胡也曾设身处地想过,若她站在裴稷的立场发现一个女孩儿女扮男装,她是否会主动去拆穿?
答案自然是:不会。
若女孩儿有苦衷,拆穿人家不厚道。若女孩儿只是玩玩而已,那便让人家玩嘛,又没有伤天害理。
再说,她与裴稷相处这么久,不也一直没主动担白自己是姑娘么?
若她是裴稷,兴许还要怪他不够真诚,不信任她呢。
这么一想,云胡便不生气了,然后又开始后悔。
早知道就收下那个什么龙啊凤啊的头面了。
现在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江南没去成,宝贝也没捞着。
云胡叹了一口气,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慢慢咬着,如今只能在这小小的桂花糕里找安慰了。
不过……
“你怎么发现我是姑娘的?”她自认扮作男子一向得心应手,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
“你当时与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裴稷未答。
思绪却飘回到北祁山狭窄的石缝里,女孩儿甜糯的嗓音仿佛就在耳边呢喃:小女子已过及笄,尚未有亲……嫁你可好?
云胡还在等着裴稷回答,忽见他表情变得无比柔和,俊逸的眉眼如远山含情,云胡正在疑惑,就听他问:“这桂花糕就这么好吃么?”
“很好吃。你要不要尝一下?”她捏着一块送到他面前,完全没察觉话题就这么被带走了。
裴稷低头看向纤纤玉手中的糯米桂花糕,被两根白嫩小巧的指尖捏住。他轻轻摇头,他想尝的可不是桂花糕。
“好吃到不想与我一起回府?”他又问。
云胡不好意思笑笑:“我只是觉得太后老人家是真心想留我,所以就稍微犹豫了那么一下下。”
“那我呢,我也是真心相邀你,你对我为何从没有过一丝犹豫?”
云胡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一个‘过’字说明他指的不止这一次。
在云胡的记忆里,他曾经邀请过她两次。
一次是在北祁山脚下落满梅雪的小院子里,他问她可想到京城去看一看。另外一次,是在武清镇府衙的后院里,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遍。
那两次她确实不曾犹豫,但这一次,她真的犹豫了。
见云胡迟迟不语,裴稷转过脸去,淡淡道:“无妨。”
云胡茫然:“嗯?无妨什么?”
“不论你心中如何打算,都没关系。”
云胡以为他不怪她了,心中稍稍释然,又继续吃起桂花糕,因此没能看见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一种上位者才有的势在必得。
“对了,”云胡想起来一事,“今天在太后面前,你问我可记得答应过你什么?我曾答应过你什么?”
“忘了,就算了。”裴稷随意喝了口茶。
可云胡心里痒得跟一个小狗在刨坑似的,刨不出骨头不罢休。她歪着脑袋凑过去,笑嘻嘻讨好着:“瑄王殿下,可否提示一下小的?”
裴稷心中忍俊不禁,脸上却始终不动声色。只是架不住那毛茸茸小脑袋太过可爱,终于还是忍不住放下茶杯。
“在涠洲,我率领影卫即将出城之时,你可记得说过什么话?”
云胡脑袋里迅速闪现那时场景,把当时说过的话一一在脑子里跑马灯,半晌之后,惊讶地张大嘴巴,连嘴里的桂花糕都忘了嚼。
那时候涠洲城外烽烟四起,她是存了与他同生共死的念头的。所以才会说下那句“从现在开始我就同王爷一起,王爷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怪不得他当时叫她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你那时非要出城,我是形势所逼、没有办法。”云胡决定抵赖。
裴稷不语,眼神复杂地凝视她片刻,忽然道:“可是我已经想了许久。”
云胡心脏猛地一跳。
她呆怔地望着裴稷,突然明白这一路上,他为何坚持要带自己返京了。
只是……
相对于她原本生活的世界,这个书中世界是虚拟的,只要程晟和李青悠修成正果,她就必须得离开了……
即便她此刻答应留在瑄王府,留在她身边,又能留多久?
一时间,云胡脑袋里思绪混乱,许多人和事都冒了出来,在脑海里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拉锯战。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朝着这间屋子愈来愈近。
云胡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压低声音道:“快藏起来。”
“本王堂堂……”
裴稷话未说完,就被云胡一把拉起,他刚要拒绝,就被云胡接下来的动作全部打乱了分寸。
原来云胡怕裴稷宵禁留宿被发现,打算把他推入帏帐后面。可此刻她脑子混乱,又一时心急,完全忘了自己穿着的是男人衣衫这回事。
她一脚踩上长及地面的衣襟,还没反应过来就整个人扑向裴稷,裴稷没防备,被云胡推得身子后仰,两个人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身后的淡青色帏帐落下,覆在二人身体之上。随着一声低低的闷哼,裴稷浓眉紧锁,面色痛苦。
云胡趴在裴稷身上,膝盖顶在他腿间,整个人都懵了。
该不是伤着……
他那处了吧?
那她罪过可大了。
这么想着,她下意识往裴稷身下瞟。裴稷没说话,只是反手从背后摸出两三个东西,云胡一看更加傻眼了。
原来是她放在床上的几个木雕,什么鸡啊、鸭啊、猫啊、狗啊的。
“你是故意的吧?”裴稷压低声音,略哑的嗓音隐隐透着一丝笑意,好像空谷中低沉的回音,在云胡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面上一紧,不知该如何解释。
就在此时,后背突然一热,云胡只觉脊背前所未有的敏感起来——所有汗毛都立起来,所有细胞都叫嚣,全都在疯狂地提醒她腰背上有只大手,既温柔又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