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错愕地回头,就在她看过去的时候,裴稷正好也看过来。二人目光相接,一个愤怒不解仿若海平面上的狂风暴雨,一个幽深复杂仿若平静潭水下的暗流汹涌。
而此时,裴帝的声音再度响起。
“人家小姑娘为救你差点送了命,”裴帝一副看好戏似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你有什么不舍的?”
“没什么不舍。”裴稷的目光始终锁牢云胡,望着她一字一字道:“命都可以舍,只要她……肯要。”
裴稷这话说得很慢很缓,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直抵人心。一句话说完,整个大殿都回荡着男人深沉有力的余音。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深情款款如诉,只是此刻的云胡脑子混乱根本无心细看。她慢慢站起身来,无力地好像身上压着几重山。
就在触到他目光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他早知自己女儿身份,可他却一直不说。
“你到底……”她握住拳头,极力隐忍,“瞒了我多少事?”
随着她起身,裴稷的目光也一路向上,皇帝未让他起身,他便只能跪在地上。他仰着头,眼神如风过湖水波澜起伏,他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云胡失望了。
一颗真心,换来地却是虚情假意。
他,高高在上的北瑄王,有许多隐秘之事不可与外人言说。她理解,所以向来打听,不追问,即便他不肯告诉自己有关裴之的真实情况,她也从未真正怪过他。
但是……
为何连早知她身份之事也不告诉她?
看着她每日女扮男装很好玩?还是看她沙雕一样蒙在鼓里很有趣?
她斜睨着裴稷,冷笑了一声。
也罢,姑奶奶以后就不陪你玩了。
她仰起头,努力让眼中泪花不掉出来。
“皇上,云胡是大裴子民,救国救人乃是子民义务,云胡什么赏赐都不要,也无须任何人感谢。云胡生性闲散,不受拘束。只求皇上能允云胡云游四海,云胡自当感激不尽。”
“这……”裴帝本想整治一下这个千年面瘫堂弟,没料到事情地走向有些歪出天际。他连忙看向裴稷想让裴稷想个办法,可后者只顾望着云胡,压根不看他。
“从此以后,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康,皇上身体龙健,瑄王……”云胡顿了顿,哽咽道:“早晚皆安。”
她一口气说完,果断地朝裴帝拱手告退,再也没有看旁边的男人一眼。裴帝望着小姑娘决绝的背影,连忙给裴稷使眼色,可后者却像失了魂似的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帝又赶紧给身后的李平安打手势。李平安会意,拂尘一甩连忙小跑几步追上云胡。
“云公子慢行,”李平安拦住云胡,尖细的嗓音努力放温和:“出宫需要门牌,云公子稍等一下,杂家去拿门牌。”
云胡一听,只能在原地等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
裴帝这时终于从地上站起身来,看见自个堂弟那落寞的模样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当年十四岁的瑄王从南滇凯旋,自己独自一人跑去祠堂跪了一晚上,从此以后他再没见过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
再看门口站着的小姑娘,窄小的脊背耸动着,时不时还抬手抹把脸,哎……也是让人于心不忍。
都怪这臭小子!
还有这小姑娘……脾气也够大的。
“你一个小姑娘初来京城无依无靠,瑄王不照顾你还欺负你,的确是不该。”裴帝一边说一边用脚踢了踢裴稷,示意他赶紧做点什么,可裴稷却纹丝不动。
“朕知道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委屈,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告诉朕,朕保证一定为你做主。”
裴稷依然无动于衷。
云胡也一样,低着头不声不响。
裴帝犯愁了。
“这样吧,他不肯给你,朕给你。前阵子皇太后寿辰,苏州刚刚送来一套龙凤呈祥头面,那上面的祖母绿宝世上罕见,可比凤舞九天鎏金翡翠上面的大多了,朕今日就赏给你了。”
云胡侧头,怒瞪了裴帝一眼。
还没人敢这么看他呢?
裴帝刚要发威,余光里瞥见地上的裴稷,又只得压下怒火,心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连累老子挨瞪,
“好好好,不要就不要,”裴帝帮堂弟哄着:“那这样,惩罚瑄王的那一脚,就让你替朕完成,这样总行了吧?”
云胡回过头,这回的眼神终于没带着怒气,似乎有些松动。
“当然嘛,”裴帝摸摸胡须,赶紧补充,“得等这小子伤好了再行刑。”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太监通传:“皇后娘娘驾到。”
接着朱红大门打开,一身端庄贤德打扮的皇后娘娘进得门来。
皇后接到李平安消息就忙着往这边赶,候在半路的李平安已经把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门边这个梨花带雨的小姑娘闹着要走,里面跪着的那个心中不舍却一声不吭。皇后看了裴帝一眼,更加明白裴帝意思——
不能放这个姑娘走。
皇后软声细语,不一会就拉着姑娘小手走了,回头还给裴帝一个放心的眼神。
裴帝和颜悦色目送几人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头看见瑄王还跪在地上,袖子一扬,无奈道:“还不自己起来,难道还要我去扶嘛!”
等裴稷站起来,裴帝又怒其不争,想了想语重心长道:“你要是相中人家了,那就得低下头哄着来。就你这什么都憋在心里的臭脾气,要是朕朕也不嫁你。”
“要是云胡像皇兄一样的爱挑拨离间,我也断然不会娶。”
裴帝眼睛一瞪,刚要发火马上又阴天转晴。
“这么说,”裴帝压抑着满眼的兴奋:“你是打算取她为妻了?”
裴稷一滞,眸色变了几变,没回答。
裴帝却是高兴得胡子都要起飞,“我今日就让你皇嫂去找皇祖母商量此事。你放心,只要皇祖母出马,不怕长虚道长不同意。”
裴稷不语。
裴帝端详他神色,见他表情淡漠,暗叹一口气。
“你自小受百毒之苦看淡姻缘也很正常,但现在那丫头不是给你换血了吗?你的血中之毒已经解了。”
“非毒性已解,只是目前探测不到。”裴稷纠正。
“探测不到就是毒性已解。”裴帝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要我看药王谷来的那个妇人也是个嘴笨的,要不是看在她医术好的份上,我早把她杀了了。”
“伊红与药王谷之人不同。”裴稷再次更正。
“哎,行了行了。”裴帝现在只关心自己弟弟的终身大事,“这个云丫头,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见裴稷眉头紧蹙,裴帝怕他心软,郑重提醒,“不管你怎么处理,都不能放她走。”裴帝目光深沉,眼中闪过一丝狠决。
裴稷一怔,倏然明白此话深意——看似提醒,也有威胁。
他双手抱拳,躬身请求,“此事臣弟自己能解决,望皇兄成全。”
“那就最好了。”裴帝呵呵一笑,“说说路上的事吧。”
裴稷凝神看向裴帝,抿唇思索了一会儿,低头从袖中拿出地图。
“返京这一路遇到数次袭扰,有些是当地山匪,看兵器装备应该占据山头经年,有些则像是因水患临时起意谋财害命。”
“这些狂徒!”裴帝愤愤道,“当真是目无王法!”
裴稷展开地图,双手奉上:“我已经在地图上一一标注,请皇兄过目。”
裴帝接过地图仔细看过,然后放到书案上:“走吧,皇祖母早已经等候多时了。”
裴稷却不动。
“怎么着?又想抗旨吗?”裴帝声音陡然提高。
“请皇兄允许臣弟前去剿匪。”
裴帝见他这般执拗,又气不打一处来,“不可能!你就在家给我安心养病,娶妻生子,别的事你想都别想。”
裴稷前襟一扬,再次跪求。
神色虽是平常,却怎么看怎么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起的无赖模样。
书案前,裴帝焦躁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又开始抑制不住的想要踹人,“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当个闲散王爷吗?我看你这毒啊,解了还不如不解!”
裴稷目光坚定,“剿匪之事皇兄可令派他人,但请皇兄允我参与其中。”
裴稷退了一步,但裴帝依然不允。
“为何?”
“其中有些并不是真正的山匪,从他们的劫杀方式来看似乎特意冲我们而来的。”
“你盛名在外,普通宵小绝不敢招惹,”裴帝一顿,沉吟思索:“南滇国之人已赶尽杀绝,难道是药王谷余孽?”
“还有一个可能。”裴稷沉静补充。
裴帝望向裴稷,眸光忽地一闪,明白裴稷所指——
云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