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入碧云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方负雪抬头望着不远处的离人台,看了看身边劝他不要登台的老人,又看了眼离人台的牌坊台柱上刻着的字。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写这首词的人很可能从未到过碧云洲,”老头说上一句话就要咳嗽两句,但他还是坚持劝阻方负雪,“便对碧云洲如此醉生梦死,寄托自己的相思之情。碧云洲便是很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的爱人。”


    老头手很重地拍了拍方负雪的肩膀:“我在这里守着离人台,已有六十年之久,能摘下那消魂草的人屈指可数。”


    方负雪问道:“那摘不下来的人呢?”


    “离人台没有缝隙,没有台阶,只是一座石台。想要登上离人台,定要一鼓作气势如虎,脚步不可停滞。还要目标坚定,专心不移。”老人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把自己的重量全搁在了方负雪身上,“消魂草是天下至毒之物,你来登离人台,若是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离人台是不会让你上去的。”


    方负雪坦诚道:“那倒不是,我是为了个姑娘。”


    老头点点头:“这倒也常见。那你就去吧,要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架势。”


    方负雪想笑,但是多年的涵养让他先给老人行了个礼,转过身去才露出笑容来。他看着远处的高台,朴实无华,整座台子没有任何装饰,是个菱形的高土丘。如同老人所言,离人台没有一丝缝隙可供攀爬。


    若是有人想上去,必须要靠着自己的内力黏在台上,而后徒手向上爬。中途不能停歇,直到登上离人台的顶端。


    方负雪没听人讲过离人台的顶部平台是何等样子,在他的想象当中,大概就是荒草荆棘遍野,每走一步,脚掌和双腿就会被划出血来。消魂草则生长在那些荆棘当中,需要他寻找到消魂草……


    他好像忘了个事。


    方负雪自以为已经想的足够周全的了,譬如他威胁南宫芍假扮成他的样子,然后自己趁机逃了出来(还用了自己最引以为耻的江湖手段:给人下迷药)。他没有骑马,先去了碧云洲驿道租了匹马绕了过来,然后又偷偷爬上别人家的车来到的离人台。


    他计划详细周密,足以让太子的人在两天内寻不到他。但是方负雪就是忘了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他想都没想过。


    那就是,假如离人台上荒草遍野,他怎么知道哪个草是消魂草,南画萤又没给他看过图片。


    方负雪迟疑了不过半秒,他想自己费那么大劲,来都来了,这个离人台,他是一定要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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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


    方负雪一身短衫,系好绑腿。他没有带佩剑出来,把自己平日随身携带的、皇后亲手为他缝制的平安香囊交给了看守离人台的老人:“我若是没回来,劳烦您把这个寄给池见星大侠。”


    他整顿衣衫,抖了抖袖子,多少带了点视死如归的气概,往里走去。


    征战在外多年,方负雪第一次有一种做英雄的感觉。他的脑内名叫理智的那根线快要被绷断了。


    他完全明白自己是一腔热血,为了给意书治病,破开太子的重重障碍跑到这里。


    他没有多加思考,也没权衡什么利弊。


    方负雪就是莫名自信,这破台子有什么了不起。它要人有一颗真心才能登上这台子,那方负雪便掏出来,给离人台点颜色看看。


    那日南画萤质疑他的行事与感情,他还记得自己的回答。那四个字像是震荡在他的血液里一样,脉搏有力地起伏,他攥紧拳头,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


    方负雪俯下身,深吸了一口气。他动用内力,只觉得浑身温热起来,把体内那股力量聚拢在自己的掌心当中。


    而后他向上跳去,尽量让登上离人台的第一跳高一些,一掌拍在离人台的台面之上。


    台面虽然没有让人完全稳住身子的台阶和很明显的缝隙,但还是十分粗糙。石面碰到他的掌心,方负雪觉得一阵剧痛。若不是他在手心上敷了两片桑蚕丝,也许这一下已经皮开肉绽。


    他的双腿还在空中晃荡,方负雪用胳膊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另一只手往上爬下一步。脚踩在一处有些许坑洼的地方。


    爬过离人台的人很多,只是成功摘下消魂草的人少之又少。离人台大约有七十尺,很多人在快爬上去时因为体力不支,从台上摔了下来。


    这么多人抚摸过这块巨大的石头,前人们留下的痕迹与摩擦出来的形状像是无数条指引线。他一步步向上,落在前人的手掌心和脚底的位置。


    登离人台的初期,方负雪感觉尚可。他调整着呼吸节奏,觉得并无大碍。只是碧云洲是水边小城,越往高处风便越大。


    爬到近一半时,方负雪两脚踩在一处凹陷处,用手擦了擦汗。他身后的碧云洲已经开始了白日的繁华,商贩叫卖声从遥远的市集上传来。他举起手臂,双手上的桑蚕丝垫已经被磨掉了大部分,手掌心上多了十多道划痕。


    方负雪试着用指甲抠了一下离人台的台壁。石台冰冷,他从头到脚都开始发热。烈日灼烫,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烧了起来。


    刚刚登台前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爬到不到一半,那口满含着壮志豪情的气已经快在他的胸腔里消失殆尽。方负雪奋力眨了眨眼,想起曾经南宫芍为他讲述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妇人,年近七十,生性不喜动。”南宫芍摇着扇子,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可他的儿子却发现,他母亲并无什么大病,身体也算健壮。二哥哥猜猜这是为何?”


    “这是为何?”方负雪当时很配合地问道。


    “这位妇人便回答道,祖上一直有一个秘方,就是揪耳朵。”南宫芍不紧不慢地为他揭秘,“这位妇人经常揪耳朵,起床揪,睡前揪,出门去市集时也揪。耳垂穴位很多,同时揪耳朵可以提神醒脑。耳朵搓红搓热,对全身都有些好处。”


    他稍微站定身子,喘了几口气,而后揉捏了几下自己的耳朵。方负雪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他确实感觉到自己精神了些。


    再次开始向上爬时,方负雪看了眼自己的手心。他知道这趟下来自己双掌必定会血肉模糊。除了那千年蚕丝之外,他也没带上其他保险物。又怕后面掌心太痛,爬不上去,功亏一篑。便摘下发带,散开头发,用牙咬着把发带捆在自己的右手上。


    天气愈热,方负雪披散长发,发丝糊在脖子后,有些扫在脸上,他觉得自己出的汗更多了。依靠着调动内息向外排解内气,刚刚排解完,没一炷香的时间又是一身汗。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提起一口气加快了向上爬的速度。随着加速方负雪感到了轻微的眩晕。他大脑有些充血,身上出汗过多,双手也都在往外渗着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


    有汗水要滴落在他的眼里时,方负雪眨了眨眼睛,让那滴汗落在了眼角,黏黏糊糊顺着脸颊往下划去。


    他自幼习武,从小握得就是长剑。同教头比武时,常常被震得虎口发麻,手臂半日抬不起来。此时他的双臂又出现了这种感觉。方负雪每向上一寸,都觉得自己的双臂像是坠了千金重的东西。


    他开始大口喘息,离人台的台顶越来越近。


    在他距离离人台顶端还有一人距离时,方负雪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双手的存在了。他的血肉磨了一路,手掌上的肉沫黏在石壁上面。落脚处里侧还有一只已经干枯的人的手骨,几根手指微微蜷曲,指甲嵌在石缝里面。似是坠落之前最后的挣扎。


    方负雪嗓子冒烟,浑身是汗。他眼前开始恍惚,闪过白光和五彩斑斓的亮片。他头脑发胀,太阳始终散发着光与热度,无休无止地让他向外排出汗水。方负雪咬着嘴唇有向上爬了一步,他咽了咽,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咬破了下唇。


    他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双手上面。已经被磨掉一层皮的手火辣辣地疼。他依靠着这点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方负雪脚下一滑,双臂死死抱在石墙之上,喘息了好几口气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掉下去。


    一只手搭上离人台台顶时,方负雪自觉已经要断了气。他咳嗽了两声,差点把自己晃下去。


    方负雪先把自己半边身子挪到离人台台顶,而后□□着翻了个身。翻身时他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腿,感觉肌肉痉挛似的疼。


    他奋力眨了眨眼睛,眼前是从未见过的花园。


    离人台台顶居然不是荒草地,而是一大片花园。上面没有高树,他躺在地上,就是躺在了花丛之中。齐靴高的青草与五颜六色的花簇拥在他的身边,一切生灵静止于此,无言生长。方负雪是初来乍到的访客,将它们压在后背和双腿之下,沾染了一身的尘埃与泥土。


    他一扭头便看到了消魂草。尽管他同这株草未曾谋面,但是他知道那就是消魂草。


    就好像他第一次见意书时那样。


    消魂草的顶端有一个小小的血点,根部发白。方负雪伸出了手,可是他实在是太累了,还没碰到那株草,手臂便垂了下去。


    他又翻了个身,在一片草长莺飞之中,伴着有些剧烈的春风浅眠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