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几声琴音,悠悠扬扬,混进大海的潮汐声中。
弹琴那人一身黑衣肃杀,只露出一双手。这双手肤色暗沉,不同于其他琴师那般久经保养,而是有些粗糙。
这双手十分适合弹琴,指节较长,骨节分明。手指曲起呈现一种富有情绪的力量感,从指尖下迸发的动作比琴音本身更要吸引人。
琴师并非一个人。一张琴架在岩石之上,海风与浪拍打在岩石下端,浪花碎成白色的瞬间,曲调也随之激昂片刻,而后随着潮水一同安静下来。
琴师身后站着好几个人。紧挨着琴师的是一位姑娘,姑娘头顶勒着宝珠抹额,奢侈华贵,还披着一件羊皮一样的斗篷。姑娘身形消瘦,这件斗篷披在她身上有些格格不入。
姑娘的头发乌黑浓密,一半搁在右肩上披散着,另一半编好后扎紧,也放置在肩膀前方。碎发修饰得这位姑娘的脸庞有些圆润可爱。可她的目光并不甚友好,有些冷冰冰的看着缓缓靠近的人们。
这几个人身上都戴着佩刀,连那琴师腰间都有一柄精致的南疆弯刀,用红玛瑙和羊皮革包装。若是懂行的人,一眼便能认出来,这几个人的装束都是大名鼎鼎的扁舟镖局的。
来人向前,不对着那琴师,而是对着那位姑娘作揖道:“敢问姑娘,这是什么曲子?”
那姑娘轻轻挑了挑眉毛,斜过半张脸,只用一只眼睛看着来人道:“这便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怎么,你听过?”
琴声仍旧继续,浑然天成融入在潮起潮落里,旋律像是随波而动,又像是伺机打碎海浪一样。
“何止是听过,”来人轻笑一声,“倒回去四年,我还在这海上演奏这首曲子呢。”
姑娘点点头,唇角扯出一丝微笑:“你倒是有见识。那我可要问问你了,你说这海水与月,日日年年来到人间,可是为了在等什么人?”
来人听见这个问题,会意道:“鄙人觉得,月亮与海并非在等特定的人。江月年年望相似,是为了让所有心有所等的人去追寻过去,是为了所有人,而非某个人。”
姑娘笑了起来,右手指节屈起,在琴声两个空拍之间敲了敲琴面,来人在心中高呼此等乐感恐非常人也。琴声听见她的敲打声,下一瞬便偃旗息鼓,不再作响。
“是他,”那姑娘道,“没错,小五,你去把东西拿来。”
从那姑娘身后出来一位青衫短打的少侠,高靴子大草帽,向着来人笨拙地行了个礼。来人审视了一番,总觉得那姑娘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
小五已经伸出双手作出呈递状,来人一看,便把手中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东西递了出去,作揖道:“有劳各位少侠。”
几位扁舟镖局的镖师并未回答。来人长出一口气,又行了一礼,小五等人回礼,他这才转过身缓缓向来的方向走去。
直到他渐渐消失在琴师一行人的视野中,那姑娘才换了个姿势,长叹一口气:“吓死我了。”
琴师浑身上下只露着一双手,见事情办妥,迫不及待撕开自己脸上的黑面纱,把斗笠直接扔到了地上,深呼吸了好几下:“憋死我了,怎么样,东西到手了?”
“小五”挥了挥手中的油布包:“先回去报告殿下,然后再说。”
意书点点头,几个人挽起袖子将那张琴搬起来用布裹好,小五把琴背到了背上。意书被头顶那抹额勒得脑袋疼,伸出手揉了好几下才罢休。
他们扮作镖局的一行人来的时候做了万全准备,撤退时倒是十分利索。简单把所有东西打包后就开始往闲潭楼处跑去。路上意书多有担忧对那“琴师”说道:“希望太子殿下那边一切顺利。”
扮作“琴师”的人是意书来到流照县后遇到了第一个官员杨铮,杨大人还没开口,就听身后有人道:“不必担心皇兄,我把所有的暗卫都安排去保护他了。”
杨铮话也不敢说一句。
意书没听出来方负雪语气里的不耐烦和莫名其妙的怒气,继续跟杨铮说道:“杨大人,没想到你的琴技如此高明,甚至能够以假乱真‘琴圣’的技艺。”
“哪里哪里。”杨铮勉强笑了笑,他能感觉到方负雪的目光像两个冰柱子一样黏在他后脑上上,“是姑娘配合的好,这才显得我琴技高超。”
方负雪在身后冷哼一声。
意书不解其意,回头问道:“怎么了殿下,你哪里不舒服?”
齐王殿下才不会回答,杨铮抬头望天,希望现在天上下场雨或者地上突然出现几个窟窿什么的。
幸好从这礁石上回闲潭楼的路并不是远,杨铮大步向前走,没走出去几步又听意书问道:“殿下,太子殿下那边不会有事吧。”
太子不会有事的,杨铮平日里跪坐朝堂的老胳膊老腿根本跑不快,但是此时此刻他拼了命大步往前走,意书姑娘别问了,再问下去可能太子真的有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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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关心他作甚?”方负雪见周围人全都走到前面,距离他们有几尺距离后,反问意书道。
意书愣了一下:“那……那不是太子吗,太子要在这丢了或者出了点啥事,皇上不得把你剁了?”
方负雪“哦”了一声:“皇兄没事,身手好的全在他那边。”
意书还是不放心,还想继续问:“你的人都埋伏好了,不会被发现吧?”
方负雪回头,眼神很不友好:“姑娘是在质疑本王的能力和威严吗?”
“没有没有,”意书连忙摆手,“我这不是希望咱们都能顺利办完事情吗,你火气那么大干嘛呀。”她面露不虞,在一旁嘟囔道,“问问还那么凶。”
她听见方负雪毫无掩饰地叹了口气,齐王殿下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眼意书,后者莫名其妙看着他跟陀螺一样原地打转。
憋了半天,方负雪蹦出来一句:“那个,你喝不喝椰子。”
“喝啊,”意书正好渴了,“哪里椰子好喝,你会看吗?”
她这话一出口,方负雪就差摩拳擦掌然后来俩俯卧撑了:“会啊,你等着,我去给你踹两个下来。”
前面的人已经走出去二里远,方负雪和意书还在绕着椰子树看。他们踹下几个椰子,意书脱下自己身上的羊皮硬袄,把几个椰子全都兜了进去抱在怀里。只是椰子有些多,她抱不动,又不好意思给方负雪,只好弓着腰站在原地笑。
“傻乐什么。”方负雪也笑了起来,走过去把意书手里一袄的椰子接了过去。
有风轻动,气流逆着海风的方向,头顶的树枝和大叶簌簌而动。方负雪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一道人影掠过。意书被吓了一跳,想往后跑,方负雪扶了一把她的腰帮她站定。
“我的人,传信回来了。”方负雪说道,他看着面前一棵树上的刀刻痕迹,“对,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就是本王的暗卫。”
意书鼓掌:“牛。”她看不懂方负雪的人留下来的暗号,但看着齐王殿下的表情,假扮成采珠册撰写人的太子一行人应该平安无事。
方负雪这才有些高兴地笑了起来。他平日笑都是皮笑肉不笑,一副被训练好的样子。让他礼貌微笑,方负雪能露出这个世界上最合格的东道主的微笑;让他阴恻恻地笑,他能笑得让人觉得自己活不到第二天。可是现在这放松般的、还有些幼稚的笑颜,意书已经想不起来上次方负雪有这般开心是什么时候了。
他本就长得一副绿水中央散仙的皮囊,像是从山云缭绕处走下来的一缕烟,轻烟凝结在方负雪的眉角,而秀丽的眼睑又把这轻飘飘的气质压在山壑之下。
他这般笑起来,如同冷霜凝在尖锐的石头上,被一点指尖的温度晕开成带着边缘花纹的露水。
意书手里还抱着个椰子,像三岁小孩抱着皮球一样:“殿下,我们择日回去?”
“是啊,”方负雪笑容不减,“要回家了。”
意书只觉自己胸口那封妙贵妃的信滚烫灼热:“我想去碧云洲再玩两天。”
“你明日就可以去。”方负雪回身向前走,意书赶紧跟在后面,“流照县的所有事情都结束了,剩下的那些琐事就麻烦我皇兄来收拾了。什么整治案册啊,提审人证啊,这种又累又烦的全扔给他。”
他二人一路走走停停,方负雪手里抱着好几个椰子,也不觉得累。走到闲潭楼时,众人已经准备好了宴席美酒,就等方负雪回来了。
意书走到门口才想起太子这茬来,连忙闪到楼后面去。方负雪直接走了进去,见太子殿下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
他屈膝跪下,把一皮袄的椰子放在地上。有人将油布包递了上来,方负雪双手呈上:“此物为流照县私自伪造的采珠册,请皇兄过目。”
有人接过他手中的油布包递给太子,而后下一个又递给方负雪一样东西,方负雪还是这个姿势呈上:“此物为真正的采珠册,请皇兄过目。扁舟驿站那边,本将已经处理妥当。”
太子接过后,郑重地点点头:“明日,本宫亲理流照县众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