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高中之后,意书就很少体会到生病的感受了。
小的时候她得过水痘,当时一个班都在攀比谁先得水痘被家长接走。等到大半个班的小孩都得过之后,大家又开始羡慕没有得过水痘的小孩。
再长大点,换季的时候,意书也患过感冒,也发过烧。
她不是那种药罐子体质的人,风一吹就倒了;也不是十分健康十年不生病的人。
意书普通得很,普通到除了过目不忘之外,她甚至没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之处。
可她现在却常年被病痛笼罩,虽然这顽疾在她身上还不到一年,但意书已经觉得自己受够了生病。
尤其是她感觉头脑昏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被砍一刀也不会比这难受,意书直不起身子,歪斜在其他人的身上,意识混沌,思绪不知道飘去了何处。
“你在吗?”她迷迷糊糊地问。
有人抚了抚她的脸颊,动作轻柔。那人用的是手背,温度有些冰,大概是因为此人掌心常年温热的缘故,怕意书感受不到他的抚摸才用的手背。
“我在呢。”方负雪轻声说。
车轮滚滚往前驶去,方负雪瓮中捉鳖,打了个胜仗。可是他此刻也高兴不起来。意书面色发白,躺在他的腿上。他装作样子给对方号脉,号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本想用脚尖踢踢前面驾车的人,又觉得不甚礼貌,便用剑柄微微动了动车帘里侧的穗子。
驾车那人不满道:“怎么了?”
方负雪迟疑了片刻,还是问道:“这姑娘……还有几日可活?”
“说不好。”那人道,“这病你让华佗来也测不准。可能下个月,也可能下一年。不过看这位姑娘的气色,应该还有两到三个月的时间。要治这个病,还得是需要梨吹雪。”
方负雪掐指一算,叹了口气:“那秋分时盛开的□□蕊芯,还有连年三年盛开在夏至时候的荷叶,你叫我怎么这么快弄来?梨吹雪需要的材料太过繁琐复杂,每一样都十分难求。我整个冬天,也不过只集齐了一半。”
“这都不是明贵东西,只是时间挑剔。”前面那人说道,“殿下贵为皇子,府上也没有南洋夜明珠,那珠子的尺寸大小也得符合药方的标准,还得碾成粉磨碎了才能当药引。除了这珠子,那么多珍奇药材,不比这菊花荷叶难找?”
方负雪听他提起珍珠,嘴角微微露出点笑意:“您有所不知,我这次来流照县,也顺便托人去找了南洋珠。”
他想起当日在县衙被围剿那日,依旧心有余悸。
生死关头,他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情,居然是让下属带着南洋珠的要求尽快离开那里,在回京之前替他找到符合梨吹雪药方的珍珠。
他低头看了眼陷入沉睡的意书。病人在睡梦中也不是很踏实,意书不适地皱起眉头,双唇轻抿。方负雪换了个姿势,让她微微抬起身子,半躺半倚在自己身上。
前面驾车那人后脑勺好似长了眼睛,夸赞道:“对,对,别让她平躺着。这样好顺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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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卷海,潮退曰汐。
海边孤月明如灯火,树梢影里像是镜子一般。马车前方挂着两个通红的灯笼,随着车辆疾驰不停颠簸。
方负雪一行人沿着流照县的外围走,马车队伍停靠在一处二层小楼前。小楼外形酷似碧云洲那边的建筑,没有高起吊脚,而是平地而起,飞檐雕梁,屋檐精雕细琢。
楼栏处上面有一牌匾,写着“观闲潭”三个字。
他们身处闲潭县同流照县的交界处。方负雪等所有人都下车后,自己才掀开车帘,对还在拾掇的霜桥招了招手。
霜桥不想去,但是方负雪是皇子。她撇了撇嘴,不情愿地走了过来,行了个礼:“齐王殿下。”
方负雪半个身子探出车外,一只脚都快点地了,但就是不下车。他往车厢里面指了指:“照顾一下。”
霜桥知道里面是意书,作揖道:“遵命。”
等方负雪前脚刚走,她就对着自己的妹妹橘柚说道:“有病一样,自己没手没脚吗,非要让我照顾。”
橘柚对她的翻脸速度见怪不怪:“这是主人的要求。姐姐莫生气。”
霜桥又看向另一位红衣护法沾雨:“烦死人了,方负雪是不是残疾,连个姑娘都不愿意抱。”
突然被问到的沾雨一时不懂该怎么回答,只好说道:“齐王殿下应该不是残疾,我见他手脚都无大碍,只是人看上去不甚精神,应该是日夜操劳所致。”
“我不是问你他到底是不是残疾,我只是形容。”霜桥不满道,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意书背在后背上,“沾雨,和你橘柚姐姐睡一起,今晚我得照顾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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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书醒来时,正是第二日晌午。
劳累了半夜的人们此时正围聚在一楼,方负雪大摆宴席,又是送银子又是摘贴身荷包,许诺给各位大人等回去之后一定好好让父皇奖励他们。
楼下喧哗热闹,同昨日流照县那个宅院里有的一拼。意书翻了个身,想捂住耳朵再睡一觉,却感到自己身边有东西动了动。
她一下子跳出被窝,生怕身边钻出来一只螃蟹或者龙虾。
被她吵醒的霜桥一脸茫然:“怎么了,再睡会?”
意书看着眼前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霜桥,确认不是螃蟹后,迷迷糊糊点了点头,重新躺了回去。
等到她回笼觉起身,楼下还有人在喝酒谈话,只听一个大舌头的声音道:“......老子当时回、回身,给了那人一窝心脚,还拽了他一把胡子下来……”
众人低声笑起来,意书在楼上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只觉得大家都很高兴,连这种瞎话都给捧场。
霜桥此时已经不在她身侧了。她给意书留下两身衣服,还有骊珠楼的通行令(一块小小的莹白色石头,上面刻着骊珠楼),又留了一封信。
意书把信胡乱揣进兜里,收拾好自己后往楼下走去。一楼只剩下两桌人,围在一起说闲话,没有人注意到意书从楼上下来,走了出去。
午后的阳光甚至比正午还要刺眼,意书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放在眉毛上面。下一秒,从身侧飞过来一顶草帽,正好扔在她的头顶。
她以为是方负雪,笑着回过头去,没想到是被贴了好几块膏药的南宫芍。
南宫少爷正蹲在晒鱼架子上,完全没有平日里的矜持和风雅,像是蹲坑似的姿势让意书的笑容又大了几分。他领子下面缠着纱布,裸露出的脚踝上面贴着四五个膏药,左眼还有些青肿。
意书把帽子正了正:“毁容了。”
“没方负雪帅了。”南宫芍哀叹道,“姑娘有所不知,小的时候我一直比他高半头,现在倒好了,跟你个姑娘家差不多高了。”
意书笑着安慰道:“也没有,我只到你眉毛那里,你还是比我高的。”
她看了看南宫芍蹲的位置,疑惑道:“你为什么非要这个架势,蹲在这晒鱼架子上面。”
南宫芍指了指自己目光的方向:“那,酒窖。”
意书踮着脚尖看去,高低不平的小山丘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好摇摇头。
“不能让他们喝太多,殿下正准备把酒藏起来呢。昨天那一闯,把我们的人几乎全都救了出来,也搜到了不少被私藏的官盐和珍珠。”南宫芍蹲累了,换了个屈膝蹲的姿势,“但是还不够,数对不上。”
意书点点头:“而且没有证据链。只有物证。”
“也没发现他们哪里杀了钦差大臣,”南宫芍说道,他抬起手臂,对着酒窖的方向奋力挥了挥,拉扯到伤口后短促地“嘶”了一声,而后向下指了指意书。“没有尸体,没有凶器,马二壮指认了几个人,但都不是那个‘老爷’身边的人。”
意书问道:“那‘老爷’本身呢,你能不能指认他?”
南宫芍看了她一眼,此时他们面前的小山坡下走来两个人:“你记得老爷的样子吗?”
意书迟疑了片刻:“他没露脸。一直都没有,宴会上吃饭的时候都没有。”
不远处两个人走进,意书认出来其中一个是方负雪。齐王殿下换了身行头,把自己捯饬的像模像样,南宫芍对着他们露出十分灿烂的笑容。
方负雪身边那人居然是早就回到碧云洲的池见星,意书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南宫芍,怕他认出来这位大侠的身份。
池见星先上前行礼道:“在下连皎,骊珠楼一位普通侍从。”
意书见他报的是化名,这才松了口气。
还普通侍从,普通到武功天下第一。
南宫芍从晒鱼架子上跳下来,身形没有往常那般利索。他先对方负雪作揖,而后才介绍自己道:“南宫芍。”
池见星显然也知道南宫家的名望:“原来是小神医,久仰久仰。”
他们在这边自我介绍,意书含笑看向方负雪,方负雪的衣装打理的十分整洁,可脸上和胳膊上还有些打过架的痕迹,袖子上也沾了不少土。
他不由自主地拍了拍袖子,又往后退了两步,接着拍打了几下袖子,问意书道:“你好些了吗?”